關於紅軍是什麼樣子,一路上聽到的説法不一。因為紅軍沒留下什麼影像資料。
翟俊傑導演拍電影《我的長征》讓今天的士兵扮成紅軍。他們穿上黑得看不出灰底的軍服,説是軍服,不如説是披著一塊塊撕成條狀的破布,再把皮膚涂成徹底的黝黑,在四川小金借景拍完“飛奪瀘定橋,”大家三三兩兩坐地上吃盒飯,93歲的老紅軍安秀英來看戰友了,看到衣服,她認準了是她的戰友,忙走上前去呼喚幾聲,卻無人理睬。又走近幾步,看清了他們手捧的盒飯裏菜不少,這才知道認錯了人,她説:“戰友們沒吃這麼好,經常喝湯湯,沒有稠的。”
安秀英10來歲參加的紅軍,很快負傷掉隊,淪為土匪家幫工,她的身份最終被確定為失散老紅軍。
“失散”即沒有走完全程的紅軍,不享受離休待遇,在民政部門每年領取數百元不等的補助。
現在的影視作品中紅軍服裝一律破舊不堪,這基本符合那個全面短缺的年月的特徵。其實,在1929年,紅軍打下長汀之後,曾經統一製作過4000套服裝。長汀的紀念館中陳列著一套,青灰色中山裝,下面有兩個口袋,八角帽上有紅五星,紅領章上綴著黑邊,據記載是為了紀念列寧逝世五週年特意綴上的。
有當事人回憶説:當時戰士們洗了澡,理了發,穿著嶄新的衣服在街上走來走去,精神極了!
隨後而來的戰鬥與長征讓戰士們很快變了樣子。
在江西瑞金和廣西興安的紀念館中,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紅軍行軍照片,一律是長袍馬褂瓜皮帽。紅軍如此穿著的説法在貴州黔東南也得到呼應,一位見過紅軍的老人對我説,是這樣子,弄到什麼穿什麼,都叫紅軍,穿的完全不同,但吃飯用的是統一的瓷碗。
其實,探討紅軍看上去什麼樣子是個不大容易的問題,但卻有足夠的史實支持你對他們的合理想象。
首先,他們應該是一群可愛的年輕人。
他們的歌詞寫成這樣:“青稞本是個好東西呀,青年戰士們,吃了就是不會錯呀,嗨,長征哪!牛肉本是個好東西呀,青年戰士們,吃了就是不會錯呀,嗨,長征哪!”
他們又唱一首:“你也不打我來,我也不打你,我們大家聯合起來打日本,兄弟們,看你們贊成不贊成,若是你們要贊成,我們就下決心。”
可愛的紅軍唱歌是為了辦事,辦實事,不象現在年輕人哼哼唧唧一個晚上自己都不知想幹啥。去年春晚上有一首歌,兩男兩女在臺上不停地唱“我要歌唱,我要歌唱,”急得宋丹丹在下面直喊,“你不正唱著嗎?”
可愛的紅軍還愛刷標語,我很喜歡他們的標語,同樣因為言之有物。
1935年,四川?縣縣城南門上貼上了這樣的標語:“取消高利貸,窮人不還富人債!”
在飛虹鄉貼的是:“參加紅軍分得好田地有人代耕。”
在小金縣營盤街貼的是:“歡迎白軍兄弟 拖槍過來當紅軍。”我覺得這個“拖”字相當傳神。
在金川老城隍廟貼的是:“殺國民黨的收款委員!”緊挨著又貼了一條:“青年婦女結婚離婚自由!”
貼標語就是為了説明白事,繞彎子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所以,我給電視臺擬了兩條標語。“誓死提高收視率!”“收視率低工資低!”
説“誓死”並不誇張,乾大事就得不怕死,當年紅軍離家背井沒有一個是奔著幹休所去的。曾經被紅軍押著長征了18個月的英國傳教士勃沙特記下了他看到的“擴紅”。
“在這一段,每天有很多人到這裡報名參軍,他們大部分是農村娃子。紅軍要先問他姓名、年齡,有無疾病和是否抽大煙?然後問:“為什麼參加紅軍?”回答幾乎異口同聲:“我們沒吃沒穿。”
當紅軍允諾能有吃的,甚至還會有穿的時,這對那些想參加紅軍的人來説就已足夠了。這時那些人馬上會提出一個要求:如果他們欠有別人的債,參加紅軍後是否可以就此罷了(他們幾乎都存在這一問題)?答覆是肯定的。這之後,紅軍將再提問:“願參加反對地主的戰鬥或提供情報,併為天下窮人謀解放嗎?”對此,那些人表示毫無疑義。”
就是這樣一些人組在一起,槍林彈雨中,他們逐漸令行禁止,目標一致,不惜慷慨赴死。紅軍死去多少,未見過精確的統計,最新出版的《紅軍長征史》上印著:“長征,幾乎平均每天就有一次遭遇戰,平均每行進一公里,就有三四個紅軍戰士獻出生命。”
每一本與長征有關的書籍都有關於紅軍死亡的記載,這些記載無一例外地都顯得過於平靜和樸實,他們不是不會渲染,他們只是覺得沒必要渲染這些隨時而來的死亡。
先看上幾頁《紅軍長征史》。
第10頁,關於廣昌保衛戰:“中央紅軍斃傷俘敵共2626人,自身卻傷亡5093人,約佔參戰總人數的1?4。”
第18頁,關於先頭北上的紅七軍團:“在兩個多月的艱苦轉戰中,紅七軍團原來的6000余人的部隊損失過半,到達婺德縣重溪時,全軍已不足2000人。”
第44頁寫的是蘇區幹部與群眾:“據有的材料説,瑞金被殺達12萬人,寧都被殺絕的有8300多戶,閩西被殺絕的有4萬多戶。”
當下,在極度娛樂與狂歡的社會狀態下,由70年前消逝的年輕生命組成的數字絲毫引不起市民的關注。連“九 一八”這樣的日子都成為洞房花燭夜的首選吉祥日,想不出魯迅活著又能説點什麼。
《我的長征》這一路,沒少見到紅軍墓、紅軍墳、紅軍坑。這些遺跡任憑風打雨刷,依然以相對原始的狀態祭奠著那些無名的烈士。想一想,這些年輕人躺在這裡,沒有過盡情享樂,不知道何為愛情,連靈魂都漂泊異鄉,無法回歸故土,忍不住鼻子陣陣發酸。
我想告訴你一些可愛的紅軍戰士的死亡,只因為他們的死亡不同一般。
1935年8月,紅軍在茫茫草地中跋涉,紅一團的一個班在大雨中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吃早飯時,連長見這個班的戰士沒有來,就扯開嗓子喊,沒有人答應,連長就走過去看,他看到一個班年輕的戰士靜靜地躺在那裏,都停止了呼吸。
同樣是在草地裏,紅三軍某連炊事班九名炊事員一直輪流挑著一口沉重的銅鍋,背著它,戰友們就能喝上開水不生病,為了這個簡單的理想,九名炊事員相繼倒在了銅鍋旁。沒有一人走出草地。
1935年9月在阿壩,一個患病掉隊的戰士被15名土匪在沙石多四板溝綁在樹上輪番用刀割死。
也是在這時候,在蘆花四美溝米爾克河壩一座磨房裏,十余名掉隊紅軍正燒火煮玉米麵湯時,被反動武裝團團圍住,他們用木棒和石頭將紅軍全部砸死。
1935年10月,紅軍翻越六盤山,又累又餓又渴的戰士誤喝了溝谷中有毒的泉水,一夜之間死去了300多人。
1936年初,紅四方面軍在百丈關失利後,開始再次翻越夾金山,這一次,他們決定丟棄上千名傷員。因為,剛剛苦戰的戰士自己翻越雪山都沒有成功的把握,戰爭年代,他們似乎只有這一種選擇。
躺在地上的是上千名年輕的勇敢的紅軍戰士,此刻,他們負傷的身體無法應對雪山,他們躺在雪山腳下,只能等待很快追來的國民黨部隊的處置,想想看,都是些剛剛殺紅了眼的對手。
大部隊出發前,紅軍的政治人員説,大家要安心,如果敵人有殺害傷員的行為,一定要團結起來和他們據理力爭。
政工人員硬著頭皮用這樣的廢話告別戰友。
部隊出發了,漫天飛雪,風聲哭號場混成一片,張國燾、徐向前、王樹聲、許世友、李先念一起流淚,數萬名軍人的哭聲在夾金山上迴響。
很多戰友不忍離去,走在山路上的也是一步三回頭,山腳下密密麻麻或躺或臥的傷員,豈止是他們的戰友,有的真的是他們的親兄弟、親父子、親姐妹。
我們沒法為他們做點什麼,我們能做的是尊重或者不恥笑他們參加紅軍的選擇。
在本文開頭提到的93歲的女紅軍安秀英曾經為每年500元的補貼多次到民政部門討要,工作人員説:“還沒得。”於是,安秀英便問:“你曉不曉得你今天的好日子是怎麼來的?”工作人員説:“不曉得。”安秀英説:“不曉得就算了。”她扭頭離去,不再登民政局的門。
崔永元2006-8-8
于四川阿壩紅原縣
責編:何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