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4月10日下午：今天是第三次採訪，在林秀貞簡陋的廠辦室。正趕上秀貞的大哥劉根全從天津回來，也參加了採訪。中間有人説呆傻老人朱書常正在大門外邊玩。秀貞就讓哥哥去把朱書常領進來讓我看看。大哥出去隨著就把他領進來了，準確點説不是領，是右手摟著他的脖子，左手抓著他的胳膊進來的。朱書常中溜個兒，偏瘦，臉色黑黑的。眼睛不看人。他用眼角瞥到我在一邊坐著，馬上翻出白眼珠，看樣子要發作。我轉過臉去，裝作沒注意他。大哥也隨即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遞給他，給他點上。他才安靜下來。我知道凡有人來秀貞家，都想看一看目前健在的僅有的這位老人，但朱書常是不見生人的，如察覺是生人要看他，他就會拿起磚頭打人。我趕得機會不錯，有秀貞大哥在場，朱書常還安靜地坐了一會兒，並且按大哥要求到家裏提回來一壺開水。?
1981年春天，村裏開始實行大包乾。生産隊的地一塊一塊都分到每戶的名下。緊接著隊裏又操持分牲口。這天下午生産隊11頭牲口，從五間牲口棚拆下的木料都畫了記號，每家派一個代表抓鬮。當人們牽著抓到的牲口或抬著分到手的木料、傢俱各奔東西之後，原來多年火爆熱鬧的地方頓時一片淒涼。五保戶、呆傻老人朱書常傻愣愣地目送人們各自回家後，獨自蹲在牲口棚的房衩子裏掉眼淚。秀貞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當時她一陣心酸，生産隊散了，五保戶朱書常誰管？?
朱書常是個苦命人，父親雙眼瞎，母親心眼不全，兩個殘疾生了個呆傻兒子。他父母不能下地勞動，只得互相幫扶著賣雜貨為生。父親看不見，母親不識數，賣炒花生用的一桿稱，上邊刻著幾道壑口，一個壑口一毛錢，兩個壑口兩毛錢，有零頭的不賣。朱書常整天跟在父母身後，呆呆傻傻的什麼也不會。朱書常28歲時，父母相繼去世，他便繼承父母成了最年輕的五保戶。現在朱書常一個人過日子，餓了就捧一捧玉米到碾子上軋一軋，煮碗玉米粥算事。吃一頓軋一頓。人又黑又瘦，颳風就倒。這天想到朱書常，秀貞和丈夫一夜沒有睡，第二天早晨，秀貞去找生産隊隊長，説了要義務贍養朱書常的想法。隊長説，秀貞，五年前你收養的兩個孤寡老人，跟著你可真享福了，朱書貴和劉秀煥都是正常人，朱書常可是個傻子啊，平常是傻，趕到事上還瘋，你能管得了他？再説你看他賴成這個樣子，恐怕活不了兩年，要死在你手裏可是個麻煩事呀。秀貞把昨天夜裏跟丈夫商量這件事的過程向隊長彙報一遍，隊長再也沒説什麼就同意了。?
這一年朱書常五十歲。五十歲的人只有三歲的記憶。凡是有人問他多大歲數，他就回答8個字：屬羊的，跟保印同歲。凡是有人問他家裏有什麼人，他就回答15個字：俺姥姥家是木客，俺老姥姥家是良黨。這是朱書常３歲時他娘教給他的。三歲以後的事他什麼也記不住。今年春節後，秀貞反復教他：別人問你多大，你就説75歲。可這個75歲到如今也沒記住。再問他，還是那句話：屬羊的，跟保印同歲。你説他傻吧，可是他精一個事，就是每年過年時，他都忙活著請家堂。這年夏天，秀貞看朱書常家的破房子快倒了，怕下大雨出危險，就把他接到家住，秀貞和丈夫住西裏間，他住東裏間，一日三餐同桌吃飯，這樣秀貞照顧著方便，朱書常也舒坦一些。想不到的是，一進臘月他就鬧著要搬回家去。當時他那房子已經塌了半拉，怎麼能住人呀？朱書常得不到允許，就每天到自家房衩子裏坐著，吃飯時把他拽回來，吃了飯他又去。秀貞明白了，朱書常是看著要過年了，快到請家堂的時候了。他著急呀。秀貞和丈夫商量，得趕緊給朱書常蓋房子。?
秀貞家房前有一塊空地，96年給朱書常蓋了三間房。臘月二十二，房子蓋好了，一説讓他住，他大鬧了一場。不吃不喝，又到他家破房衩子裏去坐著。沒有辦法，秀貞臨時決定馬上給他翻蓋舊房。她和丈夫從王常大集買來木料門窗，買來磚瓦石灰，雇了一個小建築隊就幹起來了。朱書常一看拆他的房子，立刻就發瘋，他拾起一塊半頭磚就攆秀貞，秀貞扭頭就跑，幾個男人抱住他，他還是把磚拋出來，差一點打在秀貞腦門上。他這一磚砸犯了秀貞的心臟病，摔倒地上半天才緩過勁兒來。朱書常把他三歲時印在腦子裏的“家”看作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秀貞看他不讓拆，就改了方案，在原來舊房架子上修補。朱書常在現場盯著，買的新屋門他不讓換，新買的玻璃窗也不讓安，房頂只讓上大泥不讓鋪磚。秀貞只好讓建築隊把裂了大縫的破門和十三欞子窗戶再給他安上，房頂偷偷鋪了一層油氈，上了一遍厚厚的麥秸泥。臘月二十六舊房修好了。秀貞和大哥又給他盤火炕、燒屋子，大年三十他搬進去，秀貞又幫他請了家堂。朱書常這才高興起來。秀貞説，朱書常拿磚撇我，我不恨他，他傻，俺娘説過，不能跟傻人一樣。朱書常發別，俺不單不煩他，俺還順著他，順者為孝嘛。?
當時那麼賴的朱書常，多少年過去了，不但沒有死，而且越來越壯實了。那年秀貞的姨死，秀貞使大車拉著家裏人去吊孝，給朱書常留著車尾巴，他就是不上車。二十五里路，他一直下步走，大車到了，他也到了。不少人説，一個呆傻人，秀貞能待他這樣，已經夠了一百二了。可是秀貞並不滿足於做朱書常的贍養人，她説俺還要做他的監護人，因為他是傻子，他不能被別人歧視，更不能被別人欺負。秀貞首先引導全家人尊重朱書常老人。按鄉親輩朱書常是爺爺，秀貞就一口一個六爺爺叫他。家裏其他人也都按輩份稱呼他。他一般時候在秀貞家吃飯。只要是他在，秀貞家第一碗飯一定是朱書常的，只要喝酒，第一杯酒就是朱書常的。後來，秀貞家辦了廠子，工人們吃飯喝酒，只要朱書常在場，第一碗飯、第一杯酒也是朱書常的。秀貞説，我尊重朱書常老人，職工們自然跟我學。甭看他傻，被別人尊重的時候，他像是也能裝出一點老人的尊嚴。?
朱書常吃飽喝足以後，就到街上去玩。村裏人都知道秀貞尊重朱書常，也都不好意思欺負他。但是總有人受逗傻瓜，朱書常也怪，他看著順眼的人，怎麼逗他都不惱，看著不順眼的人，一個不順勁，他就惱，就發瘋。一般人見他發瘋，就悄沒聲地躲開了。可也有個別人跟他較勁。秀貞凡是聽説朱書常得罪了誰，就去給人家陪個不是，同時也説給人家今後別跟傻子一般見識。有一回後街二和尚出殯，滿街筒子看出殯的人，這樣的事少不了朱書常。秀貞有點放心不下，正想過去看看，有一個孩子來給她報信，説有一個人正在打朱書常。秀貞一聽放開腳步就跑，那人正把朱書常按在地下用拳打。秀貞站在那裏，大吼一聲：你再打他，俺就和你拼命！那個打朱書常的人一驚，站起來就往後倒退，後邊正好是新墊的宅子，他倒退幾步就滾到坡下邊去了。看出殯的人不看出殯了，都圍到這邊來看熱鬧。秀貞趁勢向人們大聲説，往後誰敢再欺負朱書常，俺就跟他算帳。?
你説怪不怪，就這樣一個呆傻老頭子，秀貞在石家莊上班的兒媳婦，特別疼他。一個大城市長大的女大學生，能有這份感情著實讓秀貞高興。只要兒媳從石家莊回來，朱書常就説一句話：你還來呀？兒媳就笑著迎過去，摟著他的肩膀推著他到裏屋，給他剝桔子，拿糖塊。這時的朱書常比平時乖多了。叫吃什麼吃什麼，特別聽話。平時朱書常最聽秀貞大哥的話，他鬧脾氣的時候，只要大哥在家就好辦。大哥過去摟著他的肩膀，湊他耳朵上悄悄説點什麼，他就乖乖跟著大哥走。秀貞説仔細想想，朱書常還是跟俺感情最深。2004年正月二十六，俺鬧美尼爾綜合症，躺到床上十天沒動窩。從二十六那天起，朱書常每天吃完飯就搬著那個小凳子在俺外間門口坐著，只是呆呆地坐著，什麼話也沒有，俺病了十天，他坐了十天。等俺病好了，他又照常到街上去玩了。後來俺問他，那些天你老坐在那裏幹什麼？他説，俺怕你好不了。聽他説出一句明白話，俺掉淚了。?
秀貞説朱書常已經跟俺25年，甭看已是75歲的老人，可身子骨還很壯實，俺估摸他再活十年沒問題。
（作者劉家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散文藝術委員會副主任）
責編：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