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王瑛生前在四川省南江縣光霧山的留影(資料照片)。新華社發
2008年11月22日,是個星期六,王瑛離開南江縣紀委辦公室,回到了巴中的家。
她又看到了年邁的母親,看到了不到50歲卻已滿頭白髮的丈夫,那是他得知她患絕症後一夜之間的霜染啊!還有什麼比那一刻更讓人絕望,醫生斷言,她最多只能活半年。
如今,她的生命已經超過4個半年了,這4個半年,她都是在自己無比熱愛的紀委書記的崗位上度過的,她創造了奇跡。
然而,人畢竟是血肉之軀,她太累了。肺部的癌細胞已經侵蝕到她的大腦、頸部,每一陣不經意間的低頭,都會感覺心臟與腦部的驟然缺血,像要昏睡過去一樣,萬蟲噬骨般的疼痛,更像一條毒蛇在她的身體裏永無休止地肆虐,她的力氣越來越少了,走路已是步履維艱。
住院吧……所有的人都這樣勸慰。
她終於同意過了這個週末,請假去重慶接受治療。
治療——這是給人一種多少希望的字眼啊,她無法抗拒地想象著,如果病好了,回到家中的她,該帶回多少陽光與歡樂。
是的,這個家太需要陽光與歡樂了。
她難以忘記,7年前,她患嚴重的子宮肌瘤,做了子宮切除手術,母親與丈夫為她分擔了太多的傷楚。她難以忘記,5年前,丈夫右手患骨瘤做了假骨移植手術,還沒等他手術後醒來,她已匆匆趕回南江,心裏留下多少愧疚。她更難忘記,兩年前,年過七十的老母親患乳腺癌,因為發現太晚,失去了手術的最佳機會,只能靠化療和吃藥延存生命,她抱著母親痛哭:“我不是個好女兒!”
多少次,她在心裏默默想著,這一生一定要為母親和丈夫多做一點,再多做一點。
然而,一切都還沒來得及,她自己竟又一次遭遇病魔,而且來勢洶洶,讓人措手不及。記得那一天她哭了,狠狠地哭了,內心的哀傷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疼她愛她、她疼她愛的親人。
她説過她要創造奇跡,但她知道奇跡不等於幻想。生命有涯,來日無多,從此,每一個回家的日子,分分秒秒,她都像小時候吃棒棒糖一樣,一寸一寸地舔舐著,回味著,捨不得讓它消融得太快……
她已把母親從春到冬的被褥拆洗得乾乾淨淨,分別裝在一個個口袋裏,每一個口袋都附了一張字條,寫明棉絮有多重,是春天的,還是冬天的,是鋪在底下的,還是蓋在上面的。
她已把丈夫從夏到秋的衣物擺放得井井有條,哪一件上衣與哪一條褲子搭配,哪一條圍巾與哪一頂帽子協調,都一一做了標記。
冬天快到了,她想起住在同一城市的公婆,專門去商場,給他們一人買了一件厚毛衣,一件皮外套。儘管老人説,她給他們買的衣服已經多得穿不過來,可再多的衣服,又怎抵得過她對親人未了的深情。
短暫的相聚,似乎只為了那最後的訣別。
時間就像沙漏裏的沙子,一天一天在減少,而她的留戀,一天一天在瘋狂地增長,就像一個已經上路的人,眼看著親人的身影遠去,她多想轉回頭,多想,多想……
她的心最不可碰觸的地方是兒子。
記得那年暑假,兒子從重慶的大學回來,正逢她剛化療不久,身體虛弱,頭髮大把大把地脫落。她把自己生病的事瞞了他,不想讓他尚稚嫩的心太早傷痛。她小心翼翼地,生怕兒子察覺出什麼,每一次與兒子面對時,她都拿著一塊手絹,佯裝很熱擦汗,一旦觸摸到掉落的髮絲,便迅速捲進手絹。她更不敢洗頭理髮,擔心這樣頭髮掉得太多,露出破綻。
十幾個大熱天,她就一直這樣堅持著。
兒子終於快樂地返校了。
她請來理髮師為她剃頭,理髮師驚呆了,頭髮已根本不用剃,髮根早已離開頭皮,因為汗水才相互黏結依附在頭皮上。
一年之後的兒子,知道了媽媽的病情,內心充滿憂傷。
她為兒子的憂傷而心疼,多想與兒子好好説説話,告訴他一些他這個年齡或許還不該承受的生命之重。兩天前,正是兩天前,她終於找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提起筆來……瞬間,痛苦如潮水一般在心底漫卷,思緒仿佛是讓人窒息的狂風,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她無法繼續,整整一面紙上劃下的是反反復復淩亂無序的同一行字——“寫給兒子的話”。
她要寫給兒子什麼話?
那是用語言無法傾訴的愛啊!
記得,就在一個月前,兒子曾給她打來一個電話,詢問她的病情。她一反往常的慈愛,大聲地訓斥他,要專心學習,沒事少打電話。兒子那邊委屈地把電話挂斷了,她這邊拿著話筒淚如雨下:“兒子啊,我得讓你慢慢習慣聽不到媽媽的聲音,看不見媽媽的日子啊!”
媽媽的愛,總是有最“媽媽”的方式。她的“狠心”裏盛滿多少期盼!撐一片藍天,讓孩子勇敢地飛,媽媽即使離開這個世界,也要以最後的“絕唱”托起你的翅膀……
光霧山的楓葉紅了又落,落了又紅。生命似乎走到了一個交接點,王瑛有一種從沒有過的感覺,在家短短的幾天,生活過的一幕幕場景,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在她的腦海裏一圈圈旋轉而去。
2008年11月27日,是巴中這個山城的深秋裏最普通的一天,朦朧的晨曦喚醒了熟睡的人們。王瑛一家也醒了,或許他們根本就沒睡著。她讓丈夫攙扶著走到廚房,久久地凝望著正在為她做早飯的母親,如孩提般癡癡的眼神溫暖又哀傷。
母親柔腸寸斷:“瑛兒,你盯著看啥子?”
她費力地抬起手,為母親捋了捋花白的頭髮:“媽,您為我太辛苦了,今後要多注意身體啊!我今天真不想到重慶去,真不想走啊……”
母親忍住淚,扯扯她的衣領:“去吧,瑛兒。重慶有好醫生,病好了,就回家。”
她點點頭,就像小時候聽到媽媽的囑咐一樣。
母親為她煮了一碗粥、兩隻荷包蛋,真香,可她一點也吃不進,她抱歉地躲開了母親期盼的眼神。
她坐在沙發上,不停地掃視著屋裏的角角落落,這個家就像一隻燕子窩,都是她一草一木細心堆積起來的。精美的畫框,別致的檯燈,一個邊上趴著一隻小貓造型的小魚缸,兩隻古樸的花瓶……每一樣東西都寄寓著她內心的優雅與爛漫。生活是多麼的美好!
明天將是她47歲的生日,47歲,正是人生繁花似錦的年齡。事業、家庭、友誼……這該是生命最歡樂的時光。她渴望,渴望盡情地享受這一切,這生命的甘露。
墻上的鐘錶指向8點,這是百轉回腸的離別時刻。
她讓丈夫幫她戴上那條她最喜愛的紅圍巾,那種紅恰如楓葉經霜後的爆發,如火如霞。她的衣服中最多的就是這種顏色,她一生都迷醉楓葉紅。
她望著丈夫,小小的身軀只到他的胸前。他是一個不善表達的人,呆了片刻,彎下身子便要背她下樓。“不,會壓壞你的手臂。”她説什麼也不肯。高大的男人突然滿眼淚水,猛地抱起她直奔樓下。
單位的同志已在等候。“我還有什麼事沒交代嗎?我讓機關的同志代我到挂聯的鄉鎮走訪慰問,了解貧困群眾安全過冬的情況,他們千萬別忘記啊……” 她似乎有些不安與猶疑。
回答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放心吧!王書記!”
車子開動了,她朝5樓的家默默地回望,種滿花草的小陽臺在初升的陽光下宛如一幅油畫。母親呢,母親在看著她嗎……她戀戀不捨地轉過身。
一路靜靜的,她再也沒有説話,副駕駛的位子讓她有開闊的視野,寬大的擋風玻璃像一幕幕迎面湧來的電影鏡頭,都是她熟悉的山,熟悉的河,熟悉的村莊……
她微微地笑了。她記起了什麼嗎?
她是否記起了26年前,剛從西南民族學院畢業來到巴中的那一天,她扎著兩隻小辮子,人生像剛剛升起的太陽,未來充滿無限的夢想。
她是否記起了每年這個季節,她和丈夫、朋友一起去光霧山看紅葉的情景,那漫山遍野的紅葉如朝霞一般,一樹樹,一團團,一簇簇,無邊無際,像一群群火鳥在天地間靜默待發。她在這醉人的紅色之間留下了多少美麗的瞬間,紅葉成為她照片裏最多的背景。
秋天多麼令人期待,光霧山的楓葉又該紅了。
眼前的世界正漸漸離她遠去,她仿佛又一次走進了那無邊的紅色,一切都在紅色中激揚、融化,她的生命終究化作了一片燃燒的紅葉……
王瑛——一個一生摯愛紅葉的美麗女子就這樣走了,走在了路上,走進了燦爛永生的紅葉中。
責編:趙德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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