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際 www.cctv.com 2007年01月19日 05:32 來源:
建強村是仁壽縣海外勞工較多的一個村,兩名在尼日利亞被綁架的中國工人來自該村。本報記者楊繼斌攝
李德等待被綁架的兒子李紹福歸來。
高澤明的妻子殷玉群手拿全家福照片。
李紹富的妻子王群英。
新京報訊 (記者 楊繼斌)下午三點,李德興衝衝地背上一袋麵粉去了鎮上,天擦黑的時候,他抱著二十多斤的掛麵回了村。
在這個位於四川盆地的小山村裏,掛麵是必不可少的年貨。就在幾天前,李德還沒有一點過年的心思,直到18日的上午,他接到了電話───在尼日利亞打工的兒子已經獲救。
對於這個68歲的老人來説,這個好消息的到來,與當初的噩耗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12天前的噩耗是鄉里的幾個幹部帶來的。
當時天差不多已經黑定了。李德聽到先是籬笆後的小狗叫了幾聲。隨後聽到有人喊二兒媳婦王群英的名字。
李德沒有動,繼續在蠟燭下咂吧著煙斗,看了一眼老伴。老伴也沒有出去看看的意思,手裏的針線活並沒有停下來。
外面是王群英呵斥小白狗的聲音。李德心想,年底了,可能是在國外打工的二兒子李紹福讓朋友捎東西回來。
從腳步聲判斷,來的人不少。聽得出王群英在慌手慌腳地給客人拉凳子。但是凳子和地板摩擦的聲音很快就停了下來,隨後,那陣腳步離開了。
後來,兒媳婦進來過一次,説是找老兩口借東西,但是她在屋裏站了一會兒,卻什麼東西都沒拿,轉身出去了。
後來,李德才知道,剛才來家裏的人是鄉鎮幹部,他們帶來的是李紹福在尼日利亞被綁架的消息。
和他一同被綁架的,還有同村同組的高澤明。在整個仁壽縣,建強村是海外勞務輸出較多的村。
噩耗
徐群芳將水桶提起來,一抬頭,看到了殷玉群的眼淚:“老高他們出事了。”
幾個山灣包圍著這個小山村,穿過一片接著一片松樹林,建強村8組在不斷扭曲的山路盡頭突然顯現。
小狗在田徑上追逐著小狗,老人在屋前同老人交談。
除了兩三棟磚瓦架構的新房子,大多數人家的房子顯得破落。但這並不影響這個小村給人以世外桃源的印象。
7日早上。犬聲在薄霧裏回蕩。
徐群芳挑著水桶走出了家門。下坡的時候,心不在焉的她差點因為露水而滑倒。
來到村裏惟一的水井邊,徐群芳放下水桶,把麻繩係在桶樑上,剛準備把桶放下去,一回頭,看到了高澤明的妻子殷玉群。
她們的關係一直不錯,因為兩人的丈夫都在尼日利亞打工,兩個女人之間的來往比旁人更多些。
看著殷玉群挑著水桶一步步走過來,徐群芳卻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跟她打招呼。
頭一天晚上8點左右,徐群芳接到了丈夫康多友從尼日利亞打來的電話。康多友在電話裏説:和他一起打工的李紹福和高澤明在尼日利亞被綁架了。
“不要告訴任何人,不然村裏非鬧翻天了不可。”康多友在電話裏叮囑。
徐群芳沒説什麼話,只把打上來的半桶水倒進殷玉群的桶裏。殷玉群幹幹地笑笑。
水桶又放進了井裏。徐群芳提起來,一抬頭,看到了殷玉群的眼淚:“老高他們出事了。”徐群芳心裏一沉,桶裏的水倒到了自己的鞋子上。
徐群芳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藏得住秘密的人,所以接到電話後她一直在考慮如果碰到王群英和殷玉群該怎麼説,卻沒有想到,殷玉群已經知道了。
家庭
找到兒子後,殷玉群發了火:“你爸爸那麼辛苦地在國外打工給你賺錢,你不上補習課,對得起你爸爸嗎?”
高澤明家的房子新蓋沒多久。屋內右側擺了一張桌子,周圍則零散地放著幾個板凳,房中沒有一絲熱氣。一條黑色的大狗在門口嗚咽著。墻上貼著的7張獎狀,點亮了室內的黑暗。獲獎者是高澤明17歲的兒子。
“原來的房子是茅草屋,結果一場大火全燒了。現在的新房是2004年蓋的,欠了4萬多元債。”殷玉群説。
高澤明與殷玉群共有兩個孩子,女兒在成都打工,兒子在讀高中。“女兒現在可以自立,但兒子唸書也是一大花銷。老高也是沒有辦法才去尼日利亞打工。”6日的早上,殷玉群就接到了四川通訊建設有限公司的電話通知,丈夫被綁架的噩耗到來。
接到電話後,殷玉群一個人在家呆坐到中午。
大概在12點多的時候,她給高澤明的妹妹打了一個電話:“你哥出事了。”話沒説完,人已經泣不成聲。
妹妹很快來到家裏,給她做了午飯。草草吃過幾口,兩個人坐著一起發呆。
晚上,鄉里的幹部趕來家裏慰問。妹妹來回招呼,殷玉群還是坐著不動,幹部們的話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在家度過六神無主的兩天之後,8日下午,殷玉群決定去10多公里外的文工區高中把讀高一的兒子接回來。
到學校後,殷玉群發現同學們都在教室裏學習,兒子高華健卻不在。
找到兒子後,殷玉群發了火:“你爸爸那麼辛苦地在國外打工給你賺錢,希望你好好學習,將來能出人頭地,你不上補習課,對得起你爸爸嗎?
你爸爸在國外被綁架了……”母子倆抱頭哭起來。
得知李紹?被綁架的消息後,王群英沒敢告訴自己的兩個孩子,他們都還小。
但是,她懷疑兩個小傢伙已經知道了,因為,這幾天來,兩人特別聽話。
坐在低矮的小凳子上。王群英拿丈夫的照片給記者看:“他這個月2號和4號都打過電話回家,説在那邊挺好,讓我們放心。隨後,他的電話突然打不通了,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結果兩天后就聽説他被綁架了。”院子裏傳來婆婆喂雞的聲音。12年前,李紹?已與父母分家,但是因為沒錢蓋新房,一家人仍住在李德修建於上世紀70年代的泥坯房裏。
“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他要出個事,我該怎麼辦啊。”
土地
家裏人均4分多的土地根本就養活不了人。
“啥子概念?你就是種金子都不夠活!”
68歲的李德仿佛是從羅中立的油畫《父親》中走出來的。皺紋像花兒一樣,一圈一圈從圍著嘴角展開。
20多個小時之後,他和老伴知道了兒子被綁架的事情。
起初,兒媳婦怕老兩口知情後接受不了,於是一直瞞著他倆,但是,鄰居開始扎堆,而且談論話題時明顯在躲著他們。來村裏的記者也越來越多。老人知道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8日中午,陽光燦爛,但是老人的眼角一直泛著一絲濕潤。
李德原來有3個兒子。老大年幼時因為家裏貧困,養不了,送了人。於是老二李紹福就扮演著家裏老大的角色。
“他七八歲的時候,就開始跟我到地裏去幹農活。從小就很懂事。”李德説。
但是,家裏人均4分多的土地根本就養活不了人。
李德的鄰居告訴記者:“早些年,村裏人少,人均耕地有1畝多,上過公糧後,還可以落點錢,到1996年稅費就開始往上漲,1999年到2000年最不得了,那兩年,每人要交100多公斤穀子、幾十公斤麥子,還要交100多塊錢,口糧地卻越來越少。啥子概念?
你就是種金子都不夠活!”“20世紀80年代就有人出去打工,那時候不多,也就幾十人。”2000年,打工的人開始激增。“村裏現在的人還沒有狗多。”這位村民説。
隔著山坳,是高澤明家。
今年42歲的高澤明在家裏也排行老大,在他13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將兄弟5人帶大。早在上小學時,每天放學回家,他都會背起簍子去打草。如今,高澤明全家共4口人,分有2畝地。
靠土地的收入根本負擔不起孩子的學費和全家的開支,“他去那麼遠也是為了孩子讀書,沒辦法”,高澤明的妻子殷玉群説。
離家
“當時我根本捨不得他出去,那麼大老遠的。
可是家裏經濟困難,所以也是沒有辦法。”儘管家裏經濟不寬裕,但是,王群英卻擁有一部紅色的手機。在出事之前,李紹福夫婦差不多每天都要給彼此發短信。
王群英的父親在當地算是個“能人”。王群英和李紹福談戀愛時,父親原來不同意,但是最後,拗不過女兒,只好答應這門親事。
但是,婚後一家子的經濟狀況一直不好。加之違反計劃生育政策超生罰款,16年前欠的債到現在都沒有還清。
2005年4月,李紹福的堂兄弟、村裏一個長年從事通信建設項目的小老闆李德寬得知尼日利亞有活幹的消息,於是,帶著他去了尼日利亞。
“去年4月回來過一次,原本不打算去了,但是因為去年遭了旱災,地裏的莊稼一點收成都沒有,所以,去年10月份的時候,他就又跟著別人去了尼日利亞。”王群英説。
2005年10月6日那一天,殷玉群也把丈夫高澤明送到了車站。從那以後,丈夫還沒有回來過。
在村裏,高澤明夫婦從沒有紅過臉,是年輕人恩恩愛愛的榜樣。村裏其他的小夫妻吵架了,老人們在勸架的時候總是説要向他們兩個學習。
“當時我根本捨不得他出去,那麼大老遠的。可是家裏經濟困難,這份工作又相對來説比較穩定,所以也是沒有辦法。”殷玉群説。
在之前高澤明就是四川通信建設公司的臨時工,負責架線。到國外他也是負責架線、維修。
到了尼日利亞,高澤明每月都會給家裏打兩次電話報平安。
“最後一次是在2006年11月3日晚上,他説他一切都好,別擔心他,讓我照顧好自己。”殷玉群流著眼淚説,“他走的時候,擔心到了那邊水土不服拉肚子,我就按照老輩的方子,給他包了一些家裏的土,讓他到了那裏泡水喝,他打電話回來説,很管用。”
打工
“村裏幾家的新房子,都是靠在外打工賺錢修的。莊稼人一輩子不就是圖個房子?”接近年底,村裏已有一些年輕人從尼日利亞回來了。
10日下午4點,老李決定去鄉里接念幼兒園的孫女。
兒子李新志上個月從尼日利亞回來,這些天一直在成都玩,所以接孫女的事還是交給了他。
淅淅瀝瀝的雨已經下了兩天,山路變得非常泥濘。但是顯然,這是一件讓老人非常愉快的差事。
孩子能在鄉里念幼兒園,在村裏人看來,是值得艷羨的事情。畢竟,一學期100多元的學費,對於大多數家庭而言,不是一個小數字。
老李夾著雨傘匆匆而行,每一根白髮似乎都寫滿快意。
顯然,村裏兩個人在尼日利亞被綁架的消息,並沒有過多影響到這位老人的心情。儘管他的兒子李新志剛剛從尼日利亞回來,並且來年還要去。
“開年還要去尼日利亞,公司已經和他簽了新合同。”老人説。
對於兒子在尼日利亞每年的收入,老人三緘其口:“賺不了多少錢,刨去吃住的費用,再花一下,一個月也就兩千多塊的落頭。”儘管姿態非常低調,但是,老人在鄰居們面前把“兩千”兩個字念得特別清晰。在老太太們“發財”的感嘆中,老人轉身走了:“新志説那邊雞肉牛肉敞開吃啊。”“村裏幾家的新房子,都是靠在外打工賺錢修的。”該村隊長李德君説。“莊稼人一輩子不就是圖個房子?”他介紹,該組每年的打工收入佔了其全年現金收入的60%以上。不過這些錢很少用來發展生産。
記者從村民那裏了解到,這些錢有三個去向,首先是供子女上學,這是一筆主要的開支,一個小學生一年的開支是300-400元,一個初中生為800多元,一個高中生則為1500多元,其次是購買種子化肥;而剩下的積蓄,是用於修建樓房。
村民來説,修房子,是一個農民一生的紀念碑。
村裏流傳著關於在國外一年賺10萬元的神話。根據仁壽縣有關部門的統計,到目前為止,已經有約3800名農民曾到海外打工,他們足跡遍佈非洲、美洲和亞洲的許多國家,主要在國外從事建築和建設施工、打漁、種菜等工作。
歸來
李德已在準備迎接兒子的歸來,不過他説,還是會讓兒子去尼日利亞打工:“家裏需要錢。”得知兒子被綁架消息後的第4天,李德決定出去走走。
儘管他一直不知道事情進展到了哪一步,但是,記者的不斷來訪,讓老人感到“政府很重視”,他相信電視裏那些大人物會讓他兒子平平安安地回來。
前一天,兒媳婦就帶著孫子孫女回娘家去了。孫子孫女不在,家裏顯得尤其冷清。
但是出了門,李德走到田壟上才發覺自己無處可去。
一些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在隊長李德君家裏打麻將。
劈裏啪啦的聲音和著叫牌聲,在靜悄悄的山村裏充滿了穿透力。
李德原打算過去找這些年輕人聊聊。但是,他突然意識到好多人自己連名字都叫不上。
村裏只有190多口人,並不多,但是,這個在村裏呆了一輩子的老人,卻連許多後生的名字都喊不上來。
對於這些後生而言,一年在家裏呆不上半個月。家或者建強村對他們而言,更像驛站。而李德,只是這個驛站中一位沉默的老人。
李德站在田壟上無處可去。整個世界濕漉漉的。
相對於外面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尼日利亞綁架事件帶給這個小山村的慌亂是很少的。
“我們村裏有的人出去打工已經好多年沒有回來了,村裏人有的説他們失蹤了,有的説他們發財後在外地買房子了。”一位村民對記者説。
也許,這裡的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狀況。人質綁架事件發生以後,人們談論更多的是在尼日利亞打工的收入,而兩個同鄉的命運,並未引起過多慌亂。
8天之後,建強村的村民從電視裏知道了中國工人獲救的消息。下午5點,10多個村民到隊長李德君家裏開會。
開會前,李德君和幾個村民交流了他從鳳凰衛視記者那裏了解到的情況:聽説他們倆現在在尼日利亞的首都,説是正在檢查身體。
很快,村民們就開始討論起了池塘的承包問題。
李德已在準備迎接兒子的歸來,不過他説,還是會讓兒子去尼日利亞打工:“家裏需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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