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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這可能跟我小時侯受的教育有關,覺得偉大的人物出自平凡。其實偉大的作品也出自平凡。我們古代書法就是提倡不做作,作為一種使用工具來對待,不是把它作為藝術來對待,不去考慮那麼多其他的因素,怎麼能表達感情怎麼來。你看看顏正卿那些人的字,寫封信感情奔放的時候一瀉千里地往下走,錯了嘩嘩幾筆劃掉重寫,一點都不考慮這留給後人的將是偉大作品,我就是在寫字,想的很簡單很單純。現代人先想寫出來的字怎麼裝裱,怎麼把它造出一種藝術氛圍,藝術效果,讓人感覺到我這是一副作品。想得太多了!你看帕瓦羅蒂唱歌,看他有什麼亮相嗎?有什麼固定的手勢嗎?要優美得跟舞蹈演員學一學的?沒有。完全是靠他的聲音征服了世界。沒有人認為帕瓦羅蒂的大肚子不優美,或者哪個手勢在那裏有沒有一點舞蹈感。我覺著都是一樣的,他不是像有些人想得那麼多,總想渾身哪兒都吸引人。過去那些人,家庭貧寒,為了能養家糊口,我畫畫,我寫字,沒想到辦個什麼展覽送到國外入什麼圍,非常好,出了好多大家。咱們現在想得太多了。其實做紀錄片也一樣,你不做紀錄片你幹嗎呢?一是喜歡,二是有點這方面的能力。它就是你生活的一段過程,一個組成部分。別老想每一個東西都想讓多少人怎麼樣。沒想過那麼多,就是一段活法,你不做這個做什麼?不是説放了很多現成可以做,我專門選擇這個東西。
呂:吳文光也表示了類似的觀點,他説紀錄片不要太職業化,就是一個手工藝人。
康:吳文光説的對,我們是手藝人,我們算不上什麼東西,就是個出力氣的唄!別把自己打扮成什麼哲學家,思想家,就是有點兒思想感情,加上這點力氣,再加上這東西還能夠作為養家糊口的一個職業,我就幹它了!真的是這樣,人反而鬆弛了下來,就像體育比賽時的運動員一樣,卸掉很多包袱以後,可能還要好一點。別想那麼多。
呂:但有一點你不可能不想,當你碰到這些人,你看到他們特別痛苦的時候,你就不得不想。
康:做紀錄片的時候,一些觀點、情緒,要隱藏起來,要靠別的東西替你傳達出去。但在生活中,現實中,至少我就做不到這一點,很淺薄地會流露出很多手藝人的東西。
呂:經歷這麼多事,也挺入世的,怎麼還能保持這種東西?這對很多人來説,他們很難保持一份在面對別人的痛苦時必然會感動的心態。
康:有時我在想,我是不是沒出息?我也説不好,反正如果讓我真實地告訴你,我就是這麼一個人,到現在也是。我前些天去拍一個老教師,特別老,我記得很多年前她給我講過一件事,一想起我心裏就特別不好受。不瞞你説,在跟她聊天時,我一直在流淚,就是控制不住。可能就這麼一個人也就定型了。她在我們那邊當老師,現在去世了,她當了40年的老師,按理説她是資格非常老的。普及寧夏教育的時候她做了很多事,後來成為一個教育學院的院長,按級別應該很高,局級了,還是人大常委。退休後到縣裏函授班去給學生講課,那麼落後的地方,70多歲了,那麼大年紀,講了整整半天課,連縣裏的一個科長都不願多搭理她。她説,如果按我的級別來一個什麼局長,你們的縣長和書記一定會和我大吃大喝一頓。就因為我們是老師,便沒有人理你。中午學生放學了,我們就在教室裏休息,連口水都沒有。她説,你知不知道我們來講課,對如此落後的縣來説有多大的作用!我幹了那麼多年的教育,你們如果還是一個人的話,我一個70多歲的老太婆,就算任何職務也沒有,你們是不是該給我端杯水?!因為我在那地方生活過,我對那個地方太了解了,我也知道這種事情不是她一個人面臨的問題,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我並不完全是在同情一個老人的遭遇。而是一種恨,説不出來。但我還是不願把這些東西藏起來,我也確實控制不住。可能別人會覺得這沒什麼。
呂:照理説電視臺是一個大染缸一樣的地方,多少人追逐利益的名利場。別人有沒有覺得你很特別,是很奇怪的一個人?
康:很少跟其他人去談這些事情,表面上他們覺得我對任何事情都會無動於衷。
呂:這種感情你覺得對紀錄片是一種幫助還是妨礙呢?
康:紀錄片創作者每個人的感情都不相同。拍劉澤遠的時侯,就是在《沙與海》裏面的那個沙漠裏的老劉,老劉本身的那張臉像刀刻的一樣,長年在沙漠裏面風吹的,我去了很多次他們家,把駱駝往門口一拴,直接卸了東西往屋裏就搬了,也不知道他在哪,他基本上不在,放駱駝去了。晚上回來他肯定端一個小酒壺,兩個小杯子,在小盆裏端著進來了,也沒什麼話,喝上一杯,也沒菜,辣得不得了,吧唧吧唧嘴喝完了,那是他們的習慣,走了。第二天他該幹什麼幹什麼,他也知道我們該幹什麼幹什麼。最後那次走的時侯,我們把東西都收拾好打在駱駝背上的時候,老劉又來了,提了個小酒壺,還是那杯子。我還在説,行了,行了,老劉,還要坐駱駝,喝什麼酒?突然我看到他臉上,他因為臉特別的黑,我一看他怎麼長了個白泡?因為離得很近,就像大水泡一樣,可是怎麼,我再一仔細看他,老劉是老淚縱橫啊!沙漠人的臉上要流眼淚,那是非常令人震撼的,流得止不住,一下我就愣住了,我沒想到他會流眼淚,他什麼苦沒吃過!我就趕緊説,老劉別這樣,喝,喝,以後我們閒了,再來看你!其實我是掩飾啊!老劉有點泣不成聲的感覺,説你們把我當人啊,對我好。其實對他好什麼呢?他不了解拍電視需要一次一次地去,他以為你一次一次地都去看望他。後來老劉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