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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洪超 (報社編輯 海軍研究會會員)
2005年10月1日至7日的長假中,我特意從200公里外的農村老家提前匆匆趕回威海,目的是想擠一天時間去看看“摩天嶺”,那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強烈的念頭。這時候,我到威海不到3個月。
這一年的7月12日,我離開一個又臟又熱的內陸大城市來到威海,希望從此呼吸新鮮的空氣,看到藍天,更心有安處,那是一個糾結了我一個多月的抉擇。此前10幾年中,從小學到高中課本,從大學圖書館到畢業後有能力每週去一次的特價書店,尤其是在畢業就業後在繁華鬧市的濟南洪家樓廣場南和槐蔭區南辛莊一帶老居民區的蝸居中,我狼吞虎咽地讀完了包括甲午在內的數百本書,其中以明史居多,對於清史,則因為對那根“臟長而肯定妨礙萬事”的辮子的厭惡,則沒有太過興趣,但唯一的例外是——甲午。
“甲午”強化成為我內心深處的一個結,摩天嶺更是這個結的具體化身,它之於我,甚至比劉公島還更有吸引力——劉公島是戰敗之地,只會讓人沉重,摩天嶺卻雖敗猶榮,這裡打死了一個大傢伙——起碼有讓人回腸蕩氣的一點點理由,沒有照片,只有那些文字,但我甚至能想象它“故壘蕭蕭風折草”的孤拔和荒涼,畢竟是“摩天嶺”麼!
當時,我只有這樣一個想象中的影像,根本不知道摩天嶺的具體所在,也不知道它離我有多遠。看地圖,發現它離一個叫“嶺後”的村子很近,以為就在村北頭。提前趕回威海的當天晚上,我邀請一個安徽籍的同事朋友一起去,次日上午9點多要出發時,他改變主意了,我獨自出發。
大體知道環翠區西北山路的小商品批發市場有發往郊區的客車,就去打聽。攔住一輛車,打聽“走不走摩天嶺?”司機驚奇地看了我一眼,説了一個車號。我也沒有再仔細問,就找到車,在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了。
客車總算發出,一路上悠悠慢跑,看著手機上的時間很快就10點了,還不到摩天嶺。我有點發慌,忍不住問了好幾遍“師傅,摩天嶺還有多時間?”他最後都不願意搭理了,賣票的女子接過了話頭“到了就告訴你了”。
窗外的路牌村名一個個晃過,大約快10點半的時候,一塊藍底白字的“嶺後村”路牌從車窗一晃而過,車停了下來。賣票的女子對我説,“這就是,你下車到村裏去打聽打聽吧,沒有車直接上摩天嶺!”只有我一個人下車,走進村裏,村內幾乎看不到人。深秋中午的太陽格外明亮,秋蟬的叫聲聽起來沙啞乾燥,從村東走到村西,總算遇到一40多歲的村民。
打聽摩天嶺怎麼走,他先問我去幹什麼,我説就是想去看看,“喜歡”。他又反問我“就你自己?”我説是,他愣了一愣,轉身指著一條較寬的村路,“往北走,就在北面!”看看時間也不早了,我道一聲謝,匆匆往北趕。這是一條向北蜿蜒、崎嶇升高的黃土路,我以為路盡頭最高處就是摩天嶺,因為從地圖上看起來就不遠。實際上我錯了,最關鍵的錯誤是,這時候,我的包裏沒有帶一點食物、一滴水,只有一部新買三個月的卡片數碼相機、一個本子、一支筆。
路面坑洼不平,有凹濕的土窩,也有圓溜隆起的石頭,很像我老家的田間野道。路邊,芨芨草細長的葉子已經有點發紫,一叢叢的狗尾草也是白綠相間,小谷穗一樣的“尾巴”在風中搖晃。地裏還有尚未收穫的地瓜,在秋日的陽光直射下,幽碧的蔓子看起來有點打蔫。想到就要見到“摩天嶺”,心中騰起一絲絲的驚喜,腳步也輕快起來。
高洪超帶領攝製組尋找炮臺遺址
這段路大約一華里,幾乎是小跑著,我奔到了這條路的北頂部,竟看到一大片平整有壟的田地,地裏是稀疏不齊的麥苗。環顧週遭,竟找不到一點點跟想象中的摩天嶺有神似的地方,唯一有點古風的是一棵松樹,一枝斜挑有點蒼勁,枝幹卻並不粗。再往北看,還有連綿的山峰,山勢更高,從山腳到山頂全是茂密的樹林,看起來也更遠。
正在納悶,西邊山路上來了一個戴草帽的老年農民,天熱加上勞作,老人暢著懷,看起來也有點疲憊。一打聽,老人用手指了指北面的連綿山峰,疲憊地説了一句,“最高的那就是!”然後轉身就走了。
這可怎麼辦,還能退回去麼?我一咬牙,“往前走!”
過了這個高耩,地勢越來越低。越往前走,路越窄,草越密,樹越高,高遠的摩天嶺看不到了。幾乎是估摸著方嚮往前走,路盡頭處,幾棵高大抱粗的梧桐樹下,出現了兩排灰墻紅瓦房,看起來很新,鐵柵欄門都緊關著。院子裏幾隻大型犬汪汪狂叫,野外深溝,少見生人,這幾條狗的警惕性特別高,它們奮力撲向鐵門,發出咣咣的撲撞聲。一直不見有人出來制止,我感到害怕,轉身折回,從西邊一條小路往下,趕快鑽進了一道山溝。後來我打聽到這道深溝名字叫老虎窩。
小路很陡峭,揪著路邊的茅草、灌木,俯下身,一步一步下到溝底,一道小溪攔住了去路。水不深,找到一個較窄的地方,我縱身跳了過去。溝底自成小氣候,枯枝敗葉常年堆積,養料水分充足,説不出名的草恣肆茂長,足有一人高,而且跟南坡的秋色不一樣,還是一片青綠茂盛。草密潮濕,根本沒有路,擔心有蛇,我跳回小溪南岸,折了一根灌木棒子,返回北岸,打倒一片又一片茂草,一步一步往前挪。
穿過溝底的這片茂草,爬上溝北坡,進入一片低矮的柞木林子,隱隱約約看到摩天嶺就在西北方向。避開枝杈交錯的柞木枝,矮下身子,左躲右閃,在林間朝著摩天嶺方向前進。好不容易穿越柞木林,又遇到了一大片茂密厚實的衰草,草根跟河邊的蒲草一樣寬厚,根本看不到路。
再也無力掄動棒子,不得已折回,向東穿過那片柞木林,找到一塊收穫過的梯田。這裡沒有茅草,沒有密樹,那種敞亮的感覺真好。又熱又累,加上出汗,一屁股坐在黃土地上,大口地喘氣。休息一會,又饑又渴的感覺上來了。
矗立在叢林中沒有任何指示標記的摩天嶺炮臺文物保護碑
能再進林子了,向東看,地勢較高,我決定改向東走。爬上幾塊梯田,發現地裏有成堆的花生蔓子。小時候曾在收過的田裏“攔長果”,也就是尋找遺落的花生。按照經驗判斷,這裡人跡罕至,肯定也有遺落的花生。果然,未經平整的沙土中,或全露,或露出一半,經過太陽暴曬的花生泛著白色,很容易找到。
半埋田裏的帶殼花生上受日曬,下受地濕,吃起來很有咬頭。一邊找一邊吃,也顧不上有沙子,只覺得格外香甜。翻找成堆的花生蔓子,也有個頭較少的花生留在上面,可能是主人沒看在眼裏。幾堆花生蔓子,邊翻邊吃,肚子明顯好受許多,也覺得有點力氣了,時間已近兩點。抓緊時間繼續向東穿插,終於在山脊上找到一條向北上山的小路,山上隱隱約約能看到兩棟紅瓦小平房。
還沒有走到平房,看到路邊坐著一個抽煙的黃頭髮男青年,向他打聽摩天嶺怎麼走,他只是搖頭,然後默默抽煙。繼續往北走,路過兩棟紅瓦平房時,再次傳來狗叫聲,不過全是拴著的小型寵物犬,沒有院子,屋門緊鎖,本來想喝碗水的希望落空了。
手裏的棒子成了安全的憑籍,也成了上山的拐杖。往北走不遠,小路鑽進了一片松林,松樹都很高大,樹徑很粗,林內空氣清爽,但寂靜的有點讓人害怕。心里正嘀咕,路到了盡頭,一條西南——東北方向的新路橫在面前,路中間的茅草足有腰深,可見少有人走。
去摩天嶺到底該往哪走?我決定先往東北方向走,但越走地勢越低,草越來越高,越來越密,路卻越來越窄。路一邊是石壁土墻,一邊是陡峭的山坡,兩側都長著高大的松樹,海風勁吹,松濤陣陣,呼呼嘯風不時卷過頭頂只見一長溜的天空。
握緊手中的棒子,再也不敢往前走了。折回頭,改往西北走,地勢越來越高,草也越來越矮,路也越來越寬,路面覆蓋著白沙,很好看。若在平時,我一定會脫掉鞋子,光腳在這細軟的沙子中走一走,但此時,四週靜寂,只有茂密墨綠的松樹向四週鋪展,再加上陣陣濤聲,我竟膽怯起來。硬著頭皮,走了大約150米,在白沙路北邊的一個水坑邊,我決定止步回撤。因為那種空寂遼曠的感覺,足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而聽得越清楚,心就跳得越快,就越害怕。
其實,此處離我期盼已久的摩天嶺只有大約200米。而這裡,也是我6年後循海埠東夼、鞏軍左營遺址、大蓮子頂一線,從西路進山,穿行林間,再次獨自尋找摩天嶺途中的“驀然開闊處”!
不能向南走老路,也不敢再向東北,我硬著頭皮改向東南尋找出路。循一條林間小徑,再次穿越那片松林,行不50米,眼前豁然開闊,看到了東方起伏的梯田、紅瓦的村落,還有一條較寬的山路,它蜿蜒在梯田、果園之間,遠處山坡上還有零散著落著幾棟黑瓦房,隱約傳來幾聲雞叫,這一切讓我的心倍感親切,內心深處的不安完全消失。
沒有找到摩天嶺,空著肚子、又饑又渴的罪也沒有白遭。也就是這一次,循著這條崎嶇向東的山路,我沒有打聽任何人,憑著內心深處的直覺,從山路半途向東北爬上了層層迭壘的梯田,在野草淒淒、一片荒涼的秋後山坡地上,鬼差神使,竟找到了楊楓嶺炮臺。
因為有個陳萬清率軍在這裡浴血奮戰,還刀砍了勸他逃走的侄子,楊楓嶺炮臺之於我是有印象的。此次邂逅,既因于楊楓嶺盤踞山頂、與眾不同的奇怪外形和敦重氣勢,更有冥冥中的宿命。彼時,秋日的太陽已經西斜,魚鱗狀的流雲高綴晴空,西天一片紅白墨交集的晚霞,我從遺址南側的“拐子腿”爬上炮臺頂面時,涼爽宜人的秋風撲面而來,一塊石島紅材質的標誌碑在半人高的茅草中若隱若現。撥開茅草,快步向前,“楊楓嶺炮臺”五個大字闖目而來,那一瞬間的感覺幽遠卻又切近,仿佛是他鄉遇故交。
楊楓嶺炮臺,是甲午之於我最初的地理印記和心靈對話。站在臺頂上,扶著那塊石碑,環視週遭,陌生卻又熟悉。秋日的田野蕭瑟空寂,看不到一個人。東南視野中那些遠遠的村莊、高樓、白墻藍頂的廠房,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是我知道它們肯定和甲午有關。西邊煙樹隱隱的高山之中,藏著我要尋找的摩天嶺。
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我找不到任何與“炮臺”有關的痕跡,唯一入心的是它下寬上收、向東膨凸的弧形臺體,人工痕跡明顯。沿著臺腳,在那塊很大的花生地裏,我第一次步測了楊楓嶺炮臺的弧面外周.當年的筆記本記下了以下數據,這是甲午之於我最初的具象:
楊楓嶺炮臺 215步圓周橢圓形,高大約3米
47步 左側面
38步右側面(略低)
在楊楓嶺炮臺,昔日那些關於甲午的書本知識未能變成鮮活的地理實體。
擔心趕不上回去的城際公交,我倉促離去。離開時,我回望這個見證甲午滄桑傷心處,只見西邊即將落山的太陽照在炮臺頂面,搖曳秋風中的荒草莖葉泛著白光,炮臺的影子落在東面的花生地上,很長很長。我突然感到有些惆悵——難道就此匆匆結束?難道甲午就是這樣簡單?
此後六年,為了謀生而奔波的我,曾兩次從楊楓嶺炮台東面很近的公路經過,更是無數次地從他以南的環海路上經過,但身在公交車或別人的車上,人在旅途,身不由己,心更在現實的莽莽中奔波,有心無暇,只能一瞥而過,直到2011年3月22日下午,已是6年之後。
6年後,當我回想這一次貿然而迫切、狼狽卻執著、饑渴卻又虔誠的摩天嶺尋訪之行,我才知道自己是未做任何準備就步入了威海城郊面積最大的無人區。一路上的有驚無險,無緣摩天嶺卻遇楊楓嶺的花暗柳明,一定是那些遊蕩於此間叢山荒野的不屈靈魂,在長時間注視我之後的安排。
其實,那也是他們堅守百年的默默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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