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運會申辦成功的歡笑聲猶在耳邊,體育新城建設的前奏曲早已奏響。當你理解了祖祖輩輩生於斯長于斯的農民對於土地的感情,你就會理解他們內心中理智與情感的痛苦衝突。然而,記者在龍城街道辦事處拆遷工作前沿採訪的日日夜夜,親眼目睹了這裡淳樸的鄉親對國家,對深圳,對祖先,對子孫後代糾纏不休的複雜情結———
在農耕時代,一個民族抑或家族最大的悲哀莫過於離開自己的土地,猶如一棵生機盎然的老樹被連根拔起。然而,今天的龍口人經歷的是向現代化生活的遷徙———
“龍口三遷”的三個悲情片段
■本專題撰文劉深周海濤徐亮陳黎文海笑特約記者李彗慧攝影/本報記者馮明
本報訊4月1日黃昏時分,記者在龍崗區龍城街道辦事處龍口居民小組看到一個平常而又耐人尋味的鏡頭:一個耄耋老人拄著拐杖,在斜陽中久久地望著自家的老屋發呆。龍口———一個默默無聞的古老客家村莊在歷史的緩慢流逝中延續了上千年,然而,命運卻讓它在13年間歷經三次土地的變遷。
這裡曾是龍口人的祖先背井離鄉千里遷徙所尋找到的一塊棲身靜土。村裏人大多姓羅,與世無爭地守護好賴以生存的土地早已是血脈相傳的無言祖訓。當時光穿梭到20世紀90年代,龍口寧靜的土地終於被深圳特區再次駛出的高速發展車輪碾過。1994年至2007年,龍口人的土地經歷了三次痛苦的割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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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的舊村 |
第一次(1994):東江飲水工程流經龍崗,為解決龍崗人的飲水問題,選址“龍口村”的部分土地修水庫,從此,龍口水庫成了龍口人的民宅與耕田的舊址。部分村民遷到荷坳建起新村,部分村民留在水庫邊成為“老村”,龍口鄉親鄰里被分成了兩段。今年80歲的羅富恩和74歲的羅富林兄弟原來的家就在現龍口水庫大壩的位置。此外龍口的部分耕地被徵作自行車賽場用地。
第二次(1999):龍崗興建的國際水準自行車賽場要擴建,再次徵用龍口的土地。羅富恩老人説,現在賽場的那片地是村裏最好的水田,平平整整的啊。
第三次(2007):龍口“老村”和“新村”將全部被遷走,這裡將成為大運會體育公園。
體育公園大片綠色的草坪和原來的田野有幾分相似幾分迥異。但在龍口人的眼裏,那是曾經的家園,永遠的故土。
作為補償,龍口人的住宅將在全國第一個最大現代化安居小區得到480平方米一比一面積置換,超出部分得到現金補償。此外,為保障龍口的未來發展,政府提供50000多平方米的工業和商業用地。
13年前因為修水庫被相隔兩端的龍口鄉親不久將在美麗的安居小區再次成為近鄰。從位於高層建築的自家窗口能看到體育新城的風景———但在龍口人眼裏,那裏依然是炊煙裊裊的家和綠色的田野。不踩在自己的土地上,龍口人的心裏總是有些不踏實,心口還有些隱隱的痛楚。然而,這些感覺他們不願説出來,他們明白,失去的是懷戀,得到的是尚未品嘗到的幸福,他們並未愧對祖先留下的土地。
龍口三遷,是深圳滄桑巨變最富於生命律動的軌跡。然而,任何發展都是有代價的,不應被人忘卻的是龍口人付出的情感犧牲,那幾分悲涼,幾分悲壯。
古老客家村莊最後的咏嘆調
麻沙村在這裡有多少年的歷史?恐怕現在已經無法考證。現任村長陳潤如説,村裏有個陳姓老祖先的古墳剛經考古部門認定,已經有800多年的歷史,被列為文物。而旁邊一位姓鄭的村民則稱,家裏族譜最早關於麻沙村的文字記載,要追溯到1千多年以前……前面的歷史,村裏沒人能説得明白;但往後的事情,每個村民心裏都很清楚———應該就是今年,麻沙村要徹底搬遷了。
麻沙村現有居民180多戶,私宅近300棟。村裏的老居民介紹,20世紀九十年代以前,麻沙村大約佔地1800畝;1992年因龍崗中心區建設需要,區政府向該村徵地近1500畝;根據規劃,現在的麻沙村位置將修一個國際標準游泳中心。今年麻沙村將面臨舉村搬遷,政府將補償該村用地約160畝。
早在兩三年前,麻沙村的村民就聽説,自己世代居住的這塊土地要被政府徵用。由於不了解規劃具體實施時間,村民們只是在茶余飯後偶爾聊聊這個“看起來很遠的話題”。今年1月,大運會申辦成功,村民們在經過一個沸騰激動夜後,才開始真正失眠———和這塊土地離別的日子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麻沙村是此次一期拆遷工程的“目標大戶”。目前,已經有90%以上的麻沙村村民與政府簽署了搬遷協議。提到這個成績,村長陳潤如這個斯文的小夥子連連搖手:“這不是我的功勞,是拆遷安置工作小組的努力,是村民們識大體明大義的結果。”陳潤如説,村裏全部才180多戶人,拆遷安置工作小組成員就來了200多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拆遷安置組的工作人員、村幹部、村民,每個人心裏都承受了多次複雜情緒的煎熬和碾壓。
企業家鄭派南
&&簽約第一人
“麻沙村”的鄭派南是整個體育新城建設拆遷工作第一個響應號召的簽約人。之後,他先是動員哥哥、姐姐、侄子等直系親屬簽約,又動員堂叔等親戚,同學、鄉親共46戶去簽約。
麻沙的搬遷簽約戶超過90%,整個體育新城工程拆遷簽約率超過80%的佳績,鄭派南功不可沒。
記者昨天走進這座1300多平方米建築面積的漂亮別墅時,鄭派南80高齡的老父親鄭樹林正拿著一把小刀為自己修腳。記者問老人,這麼漂亮的別墅拆了是不是覺得可惜啊?老人回答:“20多年前種果時住在草房裏不是一樣要住?政府有號召就聽政府的。”
鄭派南現在可説是麻沙村最富有的人,除了別墅和五六千平方米的私宅之外,還擁有一座1000多員工的眼鏡廠,産品全部出口。然而,鄭派南坦言,當年他們家是全村最窮的,全家8口人擠在一間很小的房子裏。老父親鄭樹林説,他的太公(爺爺)是放牛的,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耕田的農民,住的是土坯瓦房,一年到頭辛辛苦苦勞作也吃不飽肚子。
是改革開放改變了這個擁有30多人的大家族的命運。1984年,在兄弟中排行老五的鄭派南承包100多畝地種果,那年他才20歲。5年後,他用種荔枝和柑橘的積累建起一座兩層小樓。1992年,他開了一個家庭作坊式的五金小廠,生産防盜門、防盜網。等到2000多平方米廠房的眼鏡廠開張時,鄭派南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企業家了。
談到&&拆遷,鄭派南説:“我們是窮苦出身,當年辦廠沒錢,是信用社貸的款。今天的一切財富都是黨和政府給的,響應政府號召,我二話不説。”鄭派南一家的思維邏輯是如此的簡單和清晰,沒有改革開放,麻沙的土地會值多少錢?舉辦大運會,又將會給這片土地帶來怎樣的輝煌未來,這筆賬很容易算。
然而,鄭派南也坦率地表白這次搬遷對於企業帶來的損失———起碼要倒退兩三年。他的私宅無所謂,但企業是他的命根子。為此,鄭派南為支持拆遷工作付出的代價也是讓他心痛的。即便如此,個人的事再大,也沒有國家和特區的事大,因此,他每日奔忙説服鄉親積極支持政府工作,不能誤了大運會工程,給麻沙丟臉。他還承諾,全村人簽約之後,他請鄉親出國旅遊。
目前,麻沙村只剩下4戶人家還未簽約,今年1月,鄭派南個人掏出60萬元請100多個鄉親到新馬泰旅遊,他説,我做人做生意都講一個誠信,説話算數。
1
村長陳潤如
我不是罪人
有村民説我不為村民爭利益就是全村的千古罪人,我怕成為村裏的千古罪人,更怕成為深圳甚至全國的千古罪人啊!
陳潤如第一次召集村民們開動員會,傳達政府的拆遷補償辦法時,有位村民情緒激動地站起來,指著陳潤如的鼻子説:“你作為村長,不為村民爭取利益,就是全村的千古罪人!”同樣面臨舉家搬遷的陳潤如穩定著自己的情緒,真摯地説:“我確實怕成為全村的千古罪人,但我更怕因為我們的不配合,耽誤了體育新城施工的進度,我們整個麻沙村村民成為深圳,甚至是全國的罪人!”沒有人鼓掌,沒有人叫好,村民們心情複雜地將這個消息帶回了各個家庭;可參加動員會的村民,在各自的家庭爭論中,大多數站在主張舍小家保大家的一邊。
“個別村民最初表現出的抵對情緒是可以理解的。”陳潤如説,當地有句老話叫“上屋搬下屋,損失一籮谷”,此次全村大遷移可不是上屋至下屋那麼簡單。由於老村的拆遷和新區的建設中間存在一定的時間差,村民們很可能要先搬中轉房再搬新家。
麻沙村一些村民已經開始著手尋找中轉房,一些村民已經將家裏暫時不用的東西做了歸整,一些村民屋前屋後地和住了十多年的老房子拍照留影……陳潤如説,他正打算請電視臺的人來村裏拍一套紀錄片,將村裏每一條道路,每一棟房屋都記錄下來;將這些影像資料給子孫後代留著,讓他們驕傲父輩們曾經為這個城市做過的貢獻;讓他們記住,在國內外游泳健兒爭金奪銀的地方曾經有個寧靜的村莊……
2
村民汪從蘭
清明再去拜祭一次祖墳
走進汪從蘭的家裏,客廳不大但很整潔,女主人汪從蘭熱情地向我們打招呼,端上茶水和我們聊了起來。不多會,男主人抗著鋤頭從外面走進來,看見客人打個招呼就進到裏屋去了。“他去墳上修整了一下,馬上要搬家了,他還是有點捨不得這裡,想離開前再把祖墳弄弄好。”汪從蘭笑著説,一旁街道辦工作人員黃潔介紹説,能夠做通男主人的工作,順利簽下協議,全虧了女主人汪從蘭。
原來,一開始工作組來到格坑村時,和所有村民一樣,汪從蘭也不願搬遷,捨不得自己這前年剛蓋好4層樓的新房子,不願與工作組接觸,根本就不想了解搬遷政策。但是一件事情卻讓汪從蘭發生的根本性轉變,從搬遷的抵觸者轉變成搬遷的&&者。“去年8月份的時候,我下班回家被一輛車撞了,腦袋都撞破了,去醫院縫了很多針,就在我在家裏休息的時候,黃潔她們來了,還買了那麼多水果和鮮花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以前都是罵過他們的,現在人家都不計較,主動來看我,安慰我,怕我寂寞還跟我拉家常”,就這樣,躺在病床上的汪從蘭開始了解此次搬遷政策。“沒想到有這麼優惠的政策,沒想到政府這麼為群眾著想,”了解到具體政策後的汪從蘭連説2個沒想到,想通了的她也立刻開始做丈夫、兒子的思想工作。“我們夫妻倆從來沒有吵過架,但是這次為了搬遷的事情大吵一架,最後晚上他還跑到山上去了,我就連夜去找他,再好生跟他講,現在這樣子肯定沒有什麼發展了,只有搬到新地方去村子才能有前途,再加上辦大運會整個深圳人都很光榮,而就在我們家裏辦我們不是更光榮嗎!”這樣好説歹説,丈夫總算跟著汪從蘭去簽了搬遷協議,“我自己雖然沒什麼文化,只是個清潔工,但我想辦大運會是國家的事情,是政府的事情,不是哪個人的事,我們絕對不能拖後腿!”
簽訂搬遷協議後,汪從蘭一家不僅分到了幾套安置房,也立刻拿到了40多萬元的裝修補償款。用這筆錢汪從蘭給兒子買了部車,讓他帶著老爸去深圳市內走走看,“讓這個只去過橫崗、龍崗的老爸到外面去看看,去看看別人的發展。”
3
村民黃建國
有人罵我想錢想瘋了
“肯定要搬啦,我從小在這裡長大,現在40多歲了,我哪舍得走,但是這樣下去村裏的環境永遠都好不起來的,能建廠房的土地也就這麼多了,再沒有什麼發展前途了,這兩年分紅就可以看得出來啦!”當過村幹部的黃建國是最早簽訂搬遷協議的村民之一,這在當時的格坑村絕對是“異類”,“每天晚上下班回來,一進村子就被老人圍著罵,説我想錢想瘋了”黃建國笑著説,“但最頭痛的就是媽媽和老婆反對,老媽最後被我氣得跑到香港我姐姐那裏去住了,説以後不管我的事情了,老婆也不跟我説話了,真有那種眾叛親離的感覺”。
但是,讓黃建國意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在大運會申辦成功的那天晚上。當天晚上忙了一天的黃建國早早就睡覺去了,妻子卻一直守在電視機前等待大運會申辦的最後消息。淩晨三點多鐘了,很長時間都不理他的妻子把正在熟睡的黃建國搖醒,興奮地説,“我們贏了,我們拿到大運會主辦權!”醉眼惺忪的黃建國好奇的看著妻子,一想到妻子當時手舞足蹈的高興勁黃建國就想笑,“你不是反對搬遷嗎,你都知道體育館就建在我們家這裡,不搬怎麼建比賽場館,怎麼辦大運會啊!”妻子白了黃建國一眼,繼續看電視去了。從此以後,夫妻倆又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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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趙世龍
“老婆一聲喊,丟了2萬元”
在麻沙村的村口,記者遇到剛從鄰居家聊天出來的趙世龍,此刻他正在慢慢悠悠地往家走。年近50的他顯得清瘦、安詳,臉上還挂著幾分悠閒愜意的淡淡笑容。就在一年前還滿心惶恐的他肯定做夢也想不到:今天的他竟然能夠以這樣平靜淡定的心情來面對即將永別的麻沙村。門外傳來陣陣頑強的叩門聲
趙世龍出生在這個村子裏,並且在這裡慢慢長大、娶妻生子,而在此之前,他的先輩早已在這兒生活了幾個世紀。對他來説,麻沙村就是他祖祖輩輩的家,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它。因此,當去年6月拆遷安置組和龍城街道工作人員告訴他:由於興建體育新城的需要,麻沙村必須舉村遷移時,趙世龍的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仿佛天正在塌陷下來。
之後,拆遷組的工作人員一次次上門,想向他講解拆遷的補償、獎勵等政策,卻都被趙世龍黑著臉一一拒絕了。他本能地逃避著這一切,似乎這樣就能阻止這件可怕的事情一天天臨近。然而在內心深處,趙世龍也慢慢明白:市裏要建的這個體育新城,是個關係到全市甚至全國的大工程,這是深圳現在要做的一件大事,而這件大事是他趙世龍不能夠也不應該阻擋的。
儘管門外那一次次頑強的叩門聲仍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然而門裏的趙世龍卻在一聲聲長嘆中,一點一點地鬆動了內心的堅持。最後關頭的猶豫
9月15日的晚上,熟悉的叩門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這一次上門的是李桂坤,龍城街道拆遷組第一組工作人員,而對趙世龍來説,李桂坤還有一個更微妙的身份,那就是他們中學時曾是校友。這一晚是“第一批拆遷意向簽字”的最後期限,過了這一晚,沒簽字的村民將得不到“每平方米20元”的首批簽字獎勵。李桂坤耐心地向老同學解釋著,滿心希望老同學能夠在最後一刻成為第一批簽字的村民。
李桂坤帶來的兒時回憶和熟悉的鄉音撫慰著趙世龍不安的心情,在這個深夜裏,他第一次緩和了懷疑一切的目光,開始認真地審視擺在眼前的協議,傾聽老同學的解釋和建議。
而此刻,把自己關在裏屋的趙世龍的妻子卻正在坐立不寧。關於拆遷的事,趙世龍已經多次懷著強烈的不安與她商量過,而每次,她都比他更為不安。這個心思細密的女人思前想後,除了對家的眷戀,她還特別擔心一件事:一旦簽了字,他們一家會不會被人從老房子裏趕出來,如果到那時新房子還沒有建好,他們一家難道要過那種居無定所的日子?
夜漸漸深了,12點過了,1點也過了……李桂坤還在耐心等待著,他期待著老同學能夠信任他,也希望老同學能夠得到第一批簽字的獎勵。然而就在趙世龍終於決心簽字的那一刻,在裏屋已經不安到極點的妻子突然大聲喊了起來:“不要簽,他們是騙你的!”
已經要落下去的筆就在這聲驚呼中遽然提了起來,這一刻的猶豫使得趙世龍錯過了首批簽字,也使趙世龍一直後悔到現在。遲到的精彩
第一批簽字的村民並沒有因此被趕出來,相反他們都得到了一筆不薄的獎勵。不久後,趙世龍終於説服了妻子,毅然在意向書上簽上了名字,成為第二批簽字的村民,並因此得到了“每平方米10元”的獎勵。“老婆一句喊,喊丟了2萬元!”現在這句話成了趙世龍時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自嘲,而這個話題往往以鄰居們一片善意的笑聲和他自己的一聲輕嘆結束。
在趙世龍簽下協議後不久,按照他所擁有的房産面積,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很快打到了他的賬戶上,而看到了離現在的家並不遠的安居小區規劃方案上一應俱全的太陽能、天然氣等配套設施之後,趙世龍和他的妻子也滿意地笑了。拿到錢之後,趙世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40多萬元買了一輛皇冠轎車。對十多年前就考取了汽車駕照並從此一直夢想能開上車的趙世龍來説,這輛車來的雖然有些晚了,卻仍然給他帶來了難以言表的快樂。如今的趙世龍經常開著這輛車、載著喜歡爬山的妻子去遠遊,日子過得優哉遊哉。在趙世龍的眼前,天並沒有塌,生活仍然接連不斷地呈現著種種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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