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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譽”幾乎是這家不大的飯店僅剩的資産:從門楣上某書法家“慈善人家”的題字,到墻上擦得錚亮的26塊金色獲獎銅牌,就連大廳正中的電視機,也在一直循環播放著店主王明殿善舉的訪談錄像。
在青島市嶗山區的這家郊區飯店,一切都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墻上到處是王明殿和名人的合影,且一律用金色相框裝裱,照片中的主人站姿筆直、面帶笑容。而如今,這名“中華慈善人物”卻躲在後廳的小房間裏,大聲抱怨著,寧肯這一切全都不曾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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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個好人有多難 |
眼前的王明殿早已失去了照片上的風采。他頭髮淩亂,皺紋縱橫。“我親娘,這可怎麼辦?”講起出名之後這一年的經歷,這位飯店老闆的眼睛和鼻子幾乎擠到一起,但仍掩飾不住眼眶裏打轉的淚水。
“知道了我的故事,看你們誰還敢出名!”一提起自己破産的公司,和自己有家不能回的日子,王老闆就忍不住低聲詛咒。
其實早在出名前,這位山東漢子已經默默做了15年善事。他捐助的失學少年如今已經大學畢業了,但周圍的人大多毫不知情。人們只知道,王老闆手下有5家企業,還有一家生意紅火的飯店。
從捐出第一筆3萬元錢起,王明殿便像上了癮一樣。他把幫人當成了一種“愛好”,每捐出一次錢,他心情就非常好,覺得“回家走路都輕快”。
在沂蒙山的時候,他看到小學裏的孩子們坐在磚塊上,趴在水泥臺子上寫字,心裏十分難過,便找人趕制了100多套桌椅送去。之後,他又拿出幾十萬元捐助當地的希望小學。還把自家附近的小學進行了改建。
他自稱,做這一切時並沒想到過名聲。但他坦承,他已習慣將自己贈送出去的錢財數字加起來,“反復回味,並從中獲得安慰”。到2005年,這個數字據稱已經超過百萬。
也就在這一年年底,王明殿的企業參評區“優秀黨支部”,按照參評要求,須有一個“優秀代表”代表支部。這樣,當老闆的被從幕後推到了前臺,他的善舉一下進入了人們的視野。
前來採訪的當地記者一眼就注意到王明殿的住處:兩個集裝箱拼建而成的房子。那是他花4000元從碼頭上買來的,隔成3間,蓋上瓦,打上窗戶,一家三口就住在裏面。“我有房子,但是讓給父親和繼母住了。而現在買房子太貴,以後再買。”他這樣解釋。
但這番解釋一律被記者們所“忽視”。很快,一個“捐款百萬住集裝箱”的新聞人物震撼了人們,市、省甚至中央級媒體迅速跟上,對他進行轟炸式報道。他做過的最細微的好事都被挖掘出來。各種各樣的慈善獎項如潮擁來。
在王明殿那連件像樣傢具都沒有的“房子”裏,最多的東西就是錦旗、獎盃,以及全國各地報道他的報紙、雜誌。起初,每拿一個獎,他就“高興得跟個孩子一樣”,向妻子和員工們炫耀。可到後來,隨著榮譽而來的煩惱不勝其擾,他乾脆把一些錦旗和獎狀一把火燒了。
一起被燒掉的,還有伴隨著名譽而至的喜悅。王明殿發現,出名以後,自己的生活全亂套了。
他接待的第一個前來求助的人,是一對河南父子。孩子得了重病,父親看到了關於王明殿的報道後,不遠千里登門求助這個“有錢的大善人”。
而治療孩子的病需要幾十萬元,這大大超出了王明殿的承受能力,“何況我還得幫助學生們”。無奈之下,他給了這對父子1000元,把他們送走。
那對父子苦苦的哀求,以及失望的眼神,讓王明殿難過了許久。但他沒有料到,這僅僅只是開始。隨著他名聲越來越響,接踵而至的求助者很快踏平了他的門檻。
所有求助的過程都相差無幾:求助者直接來飯店找到王明殿,苦苦哀求,接收了象徵性的幾百元錢後,返回家鄉。近的求助者幾乎從不間斷,最遠的竟來自甘肅。
這個遭遇車禍、失去一條腿的甘肅女孩,請求王明殿幫她裝條假腿。儘管十分同情她,但王明殿還是被高達8萬元的費用難住了。他只有按“老規矩”,先安頓她住下,請她吃飯,然後給她1000元錢,送她回家。
女孩子哭,王明殿和妻子一起陪著哭。可是除了哭,他沒有別的辦法。對自己能力有限的愧疚,深深刺激著他。
“我如果有很多錢,一定幫了她。”他抹著眼淚,對朋友説。
“你就是億萬富翁,你能幫得過來全國這麼多可憐的人嗎?”朋友這樣反問。
一年多的時間,他接待的求助者接近300人。起初的自責和同情,逐漸變得麻木。用他的話説,心腸“被逼得越來越硬”。
有一天午飯時間,一個當地小夥子闖進王明殿的房間,當著正在和他一起吃飯的6個人,撲通一聲跪下:求求你,救救我吧!
王明殿不慌不忙地把他扶起來,讓到飯桌上,一一為他介紹。原來,座中的6個人,全是從各地趕來的求助者,有骨癌患者,有殘疾人。
最多的一天,上門求助的人竟高達13人。結果,多數人只能接過王明殿送上的300元錢,然後默默離去。
“不當警察不知道壞人多,不出名不知道中國需要幫助的人多。”這是王明殿自己總結的“格言”。
求助的人多了,求助的方式也五花八門。一次,王明殿接到兒子的電話,慌張地説,門口多了個死人。
他連忙放下生意趕回飯店。一個人躺在店門前,身上蓋著一張葦蓆。掀開一看,人還活著。叫起來一問,原來是一個糖尿病患者。
最讓王明殿感受刺激的,是來自大連的一對母子,不到10歲的兒子得了白血病。王明殿解釋了自己的困境後,對方不住地抹淚,就是不肯走。
王明殿打電話求助,民政部門告知,這事兒歸當地政府管。而當警察趕到現場後,也變得束手無策。
“你不幫我,我就死給你看。”絕望的母親折斷飯桌上一隻白色塑料筷子,扎向自己的手腕,血流如注。她一邊哭,一邊喊:“王明殿,你這個騙子,你這個大騙子!”
每説起這事兒,王明殿的眼淚就忍不住委屈地往外冒。騙子的稱呼,他不只聽過一次。
求助的人多了,他開始東躲西藏。有一次,一對年輕夫妻來找他,纏住不放。他藉口出去藏到了自己的小屋裏。
誰知被那個年輕的丈夫看見了,一直追到門外。這個善人躲在屋子裏,捂著耳朵,屋外那個憤怒的求助者瘋狂地捶墻,一邊大罵他是騙子。
“你沒有錢,還上什麼報紙?”他聽見外面有這樣的怒喝。
不過,相比後來發生的事,這些全算不上什麼了。
一次,一個看上去老實巴交、50多歲的人來到店裏,張口向他討“10年前借去的5萬塊錢”。還有一次,4個五大三粗的壯漢找上門劈頭蓋臉説:“我們外面來了幾十個人,今天你要不給我們錢,就有你好看的。”
而最令他害怕的,則是不久前的一個電話。電話裏的男子用低沉的聲音説,有人要花幾十萬元“買他一條腿”。
“我們查了查,你還是個大善人,這生意不好做。這樣吧,你給我們錢,我們不做這生意了。”對方循循善誘,口氣變得很緩和。遭到拒絕後,電話裏傳來的最後一句話是“那我們就幹活了”,隨即挂斷。
“我現在成天提心吊膽,怎麼辦啊?”王明殿説著説著,再一次捂住雙眼。尤其讓他難過的,是部分基層官員對他的態度。
“王明殿是出風頭,誰都別宣傳他。”這是一個領導在一次會議上説的話。
更讓他生氣的是,他捐款百萬的消息宣傳出去後,他每月300元的“勞動保障”款,馬上停發了。
“錢不在大小,卻是個規矩。”他説。他去找相關部門理論。相關工作人員手一揮:“你那麼多錢,還少這幾個?”
或許這個工作人員根本不知,眼前這個名聲在外的“有錢人”,經濟已陷入極度窘境。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的企業,全部倒閉。
出名後,有人跟他談合同,每當談到回扣的事情,對方連忙説:你是善人,我們怎麼能要你的錢。
久而久之,回扣沒人要,生意也沒人找他了。他所在的領域仍舊保有慣常的“規則”:沒回扣,當然沒人肯找他。有一次,一個生意夥伴跟他吐露心思:“你那麼有名,那麼多記者關注,拿你回扣,被曝光了怎麼辦?”
很快,公司再也無法運行。他被迫解散了員工,停發了工資,關門大吉。
現在,王明殿的收入,只靠這家飯店維持。這對他的慈善事業,是個不小的考驗。
他甚至在飯店進門的地方設立了“捐款箱”,透明的長玻璃箱裏,放著一張百元大鈔,和散亂的少許零錢。
他甚至擔心,這家飯店很快也會被拆掉了。據悉,當地的規劃已把他的飯店所在地列在了其中,早有人來量過地,只是不知什麼時候動手。
到時候,王明殿的三間集裝箱改成的房子,也將不復存在。他決定在邊上搭個帳篷住著,讓人們都來看一看:“當個好人有多難!”
責編: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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