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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著鋪滿石塊的小路,拐過一棟倣古建築,就是北京鼓樓西大街79號院。在多數人看來,四合院角落裏的一座灰磚平房十分簡陋,甚至有點寒酸,但在楊林山等一些盲人心裏,這裡就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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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週六,這裡就會變得喧鬧異常。來自四面八方的盲人,不用買票來這裡“看”電影。而這樣的免費電影,兩年多來,他們已經看了100多部。
1月6日,又逢週六,京城颳起入冬以來罕見的大風。9時剛過,怒吼的風聲覆蓋了小院往常的喧鬧。楊林山磕磕絆絆用盲杖探路,上了一個臺階,推開一扇門,一股汗味兒撲鼻而來。“哎喲,已經開始了!”他連忙扶墻坐下。
“兩個年輕人的頭頂在一起,他們坐在一間閣樓的臺階上。碧雲捨不得秋水呀,緊緊地抱住他,眼裏噙滿淚水。”一個高個子男人舉著話筒,對著一台21英寸的彩電,正在講解電影《雲水謠》。鏡頭裏,一對戀人正在依依惜別。
此刻,這間18平方米的小屋裏,擠了30多人:木椅上、轉椅上、折疊椅上,都坐滿了;連過道、門口、窗邊,也站滿了。和楊林山一樣,他們都是來“看”電影的盲人。
講解員大偉站在最前面。他戴眼鏡,盯著屏幕嘴一刻也不停。
“別哭了,怪可憐的。”一個穿橙色外套的中年婦女正在為劇中人物揪心。身旁的男子緊緊攥住手中的針織帽,説:“對呀,碧雲要挺住!”
兩年前的一個秋天,大偉正在家裏看美國大片《終結者》。恰好有位盲人朋友來訪,於是他邊看邊講。結束後,那位朋友竟把大偉抱起來連轉幾圈,流著淚大喊:“太棒了,我能看電影了!”
“我怎麼也沒想到,一部電影竟能給盲人帶來這麼大的快樂。”那一幕讓大偉深受震撼。當時,他自認為對殘疾人還算了解。妻子成立了一家影視公司,其中産品之一就是一檔殘疾人的電視節目。
大偉曾模擬盲人跟著妻子在街上走。起初他還能挺直腰板和妻子並行,不一會兒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落在了後面。從那時起,他感同身受地明白了盲人喜愛“看”電影的原因。“是啊,正常人的信息80%都是通過眼睛獲得的啊!”
此刻,屏幕上那對戀人初次見面。大偉儘量詳細地講:“秋水穿一件深藍色的學生裝,有雙濃濃的眉毛。碧雲呢,穿的是藍白色的學生裙,瓜子臉、大眼睛、長辮子。兩個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久久凝視,像是多年不見的知音一樣凝視。”
楊林山不自覺地咂嘴,晃著腦袋。這個45歲的橡膠廠退休工人,自從兩三歲因病失明後,便很少再看電影或電視。“看不懂,很多畫面沒有聲音,劇情連不上。”他説。他只知道《鐵道遊擊隊》裏“咱們把鬼子打跑了”,可“怎麼打的”就不知道了。
“大偉講我就能聽懂。”他咧開嘴笑了,“他明白我們想知道什麼。”
做到這一點其實十分不易。除親身體驗黑暗外,更重要的是“要用心”去講。事實上,大偉自己就有一個智障的妹妹。她不會講話,更無法照顧自己。為此,當哥哥的沒少操心,因為有人給妹妹起外號,他甚至和人動手打過架。
這也是大偉和妻子製作殘疾人電視節目的原因之一。很早以前,大偉就從中國科學院地球所辭職下海,策劃發行電視節目。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和中國教育電視臺合作,創辦了專門講述殘疾人故事的《生命在線》。
出乎意料,這檔節目收視率極高。大偉説,因為從內心裏把殘疾人當做普通人一樣看待,“就像你家鄰居二柱子一樣親切”,而不是身殘志堅的典型,或是命運悲慘的苦主。
可惜高收視率並沒帶來高額利潤,因為沒人願意給“滿是瞎子和瘸子”的欄目投放廣告。節目勉強維持了一年便停播了,但從此大偉夫婦愛上了這一行。他們成了虔誠的佛教徒,信奉“眾生平等”,希望“幫助別人、快樂自己”。2003年,他們用做生意的積蓄建立了“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專門為殘障人士服務。
前年夏天,大偉花850元租下這間小平房,開設了盲人電影院,當時只有楊林山在內的五六名觀眾。楊林山至今還記得第一部電影《可可西裏》的畫面:沙漠裏,保護藏羚羊的車隊被困住了。雖然並不能確切説出藏羚羊的樣子,可他因此明白了保護環境的道理。
這也是開辦盲人電影院的真正目的——幫助殘疾人和正常人進行平等的交流。在大偉看來,由於受到歧視等原因,許多殘疾人把自己定位成受助者,而不是參與者。一次,大偉組織盲人爬慕田峪長城。有盲人摸著城墻直笑:“嗨,這磚比我們家的大多了!我還以為長城就是個土坡呢,沒想到這麼雄偉!”
為了讓正常人體驗盲人的世界,“紅丹丹”還組織過一次名為“假如給我三天黑暗”的活動:30名志願者戴上黑色眼罩,結果到了第一天中午就只剩下兩位堅持著。一名女大學生摘下眼罩後竟然哭了,她揮著手大喊:“天啊,我終於重見光明了!”
“這才半天,可許多盲人一輩子要面對這種黑暗啊!”大偉悲嘆道。為了不遺漏畫面的每個信息,他常常把要講的電影看上三四遍。不僅如此,他還會隨著鏡頭的轉化或加快語速,或娓娓道來,或設置懸念,讓現場的“觀”眾徹底投入。
此刻,屏幕上,一個年輕人在拼命奔跑。大偉的嘴也沒閒著:“‘誰?碧雲?’穿著軍綠大衣的秋水像是發了瘋,眼睛像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他上了二層的樓梯,大口地喘息。他推開一扇門,沒有!他轉上又一層樓梯,路過醫務室和三兩個病人,還是沒有!他下了樓,還是沒有!他跑過一群玩樂的小孩子,一串鐵柵欄,走到一個院子前。那裏搭著白色的床單,在太陽的映襯下,浮現出一個女人的影子……”
他的語速突然慢了下來,“那會是他朝思暮想的碧雲嗎?”
“肯定是!”楊林山等不及了,開始鼓掌。他旁邊一位老人乾脆站了起來,身子向前傾,搗著盲杖:“終於見著了,這一對苦的!”
“出現一個穿紅毛衣的女子。”大偉聲調又調高了,“是王金娣!”
“怎麼是她呀!”楊林山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現場一片唏噓。
大偉喘了口氣,聲音逐漸轉入舒緩。頭天晚上,為錄製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一檔《心目影院》的節目,他直到淩晨兩點才休息。這是一檔專為盲人講述電影的節目。作為講述人,大偉還會帶著盲人徒弟編播節目——這是“紅丹丹”的另一個項目。“我們不希望盲人的職業只是按摩師,還應該有更多。”大偉解釋説。從2004年起,他和妻子已經培訓了十多名盲人,他們基本掌握了廣播節目的編播,還有人拿到了普通話二級甲等的證書。
一切費用都是大偉夫婦所出,加上日常的開支,數目不菲。一度,做生意的積蓄花光了,他們就拿出拆遷的補償金。有時候,夫妻倆身上只剩下20元錢,留一半給汽車加油,剩下的買次日的早餐。
“那個時候,所有的朋友都不接你的電話,所有的親人也都不理睬你。”大偉嘆了口氣,“因為都知道你要借錢。”
每年過年,親戚們都會提前説好:“來可以,別提你們的事兒。”一次家庭聚餐吃烤鴨,花了800多元,兒子下意識地吹起了口哨:這可是“紅丹丹”十幾名員工兩個月的伙食費啊。
逢年過節,夫妻倆就在家裏呆著。“叫也不去,因為沒錢給爸媽買禮物。”大偉的妻子鄭曉潔有些無奈,“他們説我們是敗家子兒。”
但夫婦倆一直在堅持。大偉把社會比作“母體”,殘疾人也是母體的一部分不應被忽視。“就像自己的手指頭一樣,他疼你也疼,他好你也好。”大偉反復對記者強調,“一定要寫到文章裏去啊!這是我做事情的根本動力。”
所幸,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關注殘疾人群體了。盲人電影院那臺DVD播放機就是微軟志願者捐贈的,他們還拿出珍藏的姚明簽名的籃球背心,組織拍賣會,為“紅丹丹”籌集了1萬元現金。
還有不少志願者主動報名給盲人講電影。一個外企白領説,之前覺得人生就是“競爭和賺錢”,如今,她終於體會到了“幫助別人,也是幫助自己”的含義。
更令大偉欣慰的是,他們的義舉,已開始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一天早上,母親給妻子打電話,哭著説:“我剛看了《東方時空》的節目,才知道你們做了什麼!這麼些年了,能堅持下來真不容易。”過了幾天,她偷偷塞給妻子1000元錢。
“受牽連”的還有兒子。由於無力負擔一年3萬元的學費,他上不了大學,成為“紅丹丹”的志願者。可他並不後悔。
如今,大偉正計劃把講述的電影做成有聲讀物,讓更多的盲人能夠“看”上電影。一位“半路盲”的老太太打來電話説:“我之前做夢只能聽到母親的聲音,而看不到她的模樣。聽了你的電影,我又‘看’到她了!”
“你看視覺信息是多麼重要啊!”大偉有感而發。他希望中國能建立一座殘疾人主題公園,把世界各地的景觀微縮成殘疾人觸手可摸的實物,把自己的電影院搬到裏面去。
“鏡頭裏出現一隻雄鷹,它穿過白色的雲層,俯瞰大地上的河流。”電影將要結束時,大偉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渾厚。
“噢,這就是《雲水謠》的來源吧!”楊林山聽明白了。雖然他並不知道大偉的樣子,不知道他是否戴眼鏡,也不知道他愛穿灰白襯衫。他只是根據聲音判斷,大偉的身體應該“很健康,面色紅潤”,而不是“瘦弱枯黃的小個子”。
“聽他講電影,就像心里長了對眼睛。我們的黑暗世界總算有了一道光。”楊林山説。
責編: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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