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夏天,紅色浪潮伴隨著蒸騰的暑氣,依然如火如荼。北京小雅寶衚同一個整潔的四合院裏,東廂房書架林立,只留下一方小小的餘地,懸挂著弘一法師三十多年前書寫的齋號。數萬冊的經史典籍,當得起“書巢”這個名號!王伯祥先生深深伏案,用僅存的一點視力,艱難地校對著書稿。
老先生八十六歲,蘇州人,一輩子教書、著書、編書、藏書,就連齋號也是讀書人的本色。年輕一輩感念他的獎掖、崇敬他的學養,把他和幾位同鄉尊稱為“蘇州五老”。這時,顧頡剛、葉聖陶都已是耄耋之年,就連最小的俞平伯也已經七十五歲。“七十年來推大哥,我狂君狷久相和。”這是顧頡剛送給伯祥先生的詩句。先生愛書,也愛字,他們那一輩的學人寫字,個個透著高華文雅的氣質,一紙花箋的問候、幾行詩文的酬酢,非但情誼深篤,更是滿紙璣珠的藝術佳品。展讀這些靈光四溢的紙片,如同風雨故人來。
最令老先生得意的,是同在開明店任編輯時,通過夏丏尊先生向弘一法師求得的幾件墨寶。除了齋號之外,“圓滿法界月,清涼功德池”是一副精絕的書房妙對。弘一法師的書法修煉得像佛法一樣高深,神光內斂、不露鋒芒,讓人在蕭散平淡中看出莊嚴肅穆。“見我字如見佛法”,正如同天心的一輪滿月,光華皎潔而又溫婉圓潤,仰望之中,滿身的塵俗妄念,都為之滌蕩一盡。當然,馬一浮的五言對聯,也是書巢中時常懸挂的佳作。馬一浮有高深莫測的學識,也有常人不能親近的古怪脾氣,當年炙手可熱的大人物去拜訪,他老先生硬是高臥不起,鼾聲如雷。至於書法更是自恃非凡,他寫字不論先生後生,一概不寫上款。這件書作卻寫著“伯祥先生雅屬”,二人的交情自可窺見一斑了。通篇以側鋒取勢,卻能字字醇厚端莊,這樣穩健雍容的氣度,即便是飽學之士,能望其項背的也沒有幾人。書巢中方丈之地,書香浸潤著墨香,漢字的精靈在一代名士的腕下徜徉、跳躍,展玩摩挲之際,消受著絲絲縷縷的乾坤清氣,就是這團清氣,養出了王家的兩代學者。
王門人丁興旺,湜華先生年序最幼。因為從小隨父北上的緣故,所受啟沃與熏陶也最多。含英咀華之際就飽看家藏的典籍與名人手跡,養就了他過人的鑒賞力,與前輩學人的交往,也開啟了他學術道路的門徑,收藏名士手跡,成為王氏父子共同的嗜好。老先生晚年足不出戶,友朋之間的魚雁通問,幾乎都由湜華先生代傳,面求墨寶的機會頗多,老先生們都稱他為“世仁兄”,以感念與王家的兩代交誼。1974年秋天,王湜華從西直門小乘巷抱回一大束書卷,稟告老父。視力已極為不堪的伯祥先生急忙讓兒子將書卷拼接連讀,原來是啟功先生依照王氏舊藏神州國光社影印本《董其昌草書琵琶行》所書的長卷,長達六七丈開外,赫然巨制,卷末恭敬地寫著“伯祥老先生命臨,即求誨正,啟功。”滿紙跳蕩激越的點畫,一時令老先生心目豁然!
在離開父親的三十多年間,王湜華先生也早已著作等身。所藏名士手跡,也越發燦然多方。我們可以在他近年所著的《音谷談往錄》裏,看到他與前輩們交往的點滴,躬沐誨教天澤厚,輝余慨睹墨香醇。書巢中的文脈輪迴往還,站住了一個世紀!
二十八件芳華妙翰,縈繞著王氏兩代的九曲情絲,足可看成是一部近代文化史的縮影。讀之再三,心跡澄明如飲醇醪。它們不恃矜貴的身價,卻承載著最為厚重的文化;它們不染絢麗的華彩,卻吐露著最為銷魂的暗香。識得此番靜中滋味,方能養起這縷乾坤清氣!
相關鏈結:
責編:劉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