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鄧麗君的歌聲
我是1961年生人,今年46歲,這一生最好的時光基本過去了,以後只是打發日子。我現在才能體會,人到中年為什麼通常都趨於保守。
1978年,我在高中讀書的時候,有一天,我的歷史老師馮彬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交給我一張我父親單位裏寄來的“右派”平反通知,那時我意識到一個新的時代快要開始了。
一個強烈的記憶是當時聽到了鄧麗君的歌聲。
今天40歲以上的人,在他們的少年時代,很少沒有鄧麗君的影子。那時沒有影像,但她的聲音是我們那一代人無法忘記的。許多年以來,我都想寫一篇文章,專門研究70年代末港臺流行音樂對中國思想解放運動的貢獻,可惜沒有用力收集材料。此言可能誇大了鄧麗君的作用,但她對一個在封閉社會中成長的少年的影響,可以説是顛覆性的。
我那時在中國北方的一個小城裏讀高中,有一段時間,我每天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到管理廣播室的校工那裏,幫助他做一些體力活,然後,求他在學校的播音室裏,用一台老式的磁帶錄音機,為我放幾首鄧麗君的歌。這些事還不能讓人知道,因為在那個時代,聽鄧麗君的歌是犯法的,那是典型的靡靡之音。一個中學生,要是沉迷于那樣的歌聲中,幾乎就是不可救藥了。好在我那時很謹慎,沒有讓老師發現,所以也沒有被認為是中毒的少年。
鄧麗君的歌聲是如何傳進來的,這已經不是很重要了,重要的是鄧麗君的歌聲影響了許多正在成長的少年,而那些少年的青春時代,是只有革命歌聲的,是只有時代最強音的。鄧麗君讓他們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歌聲。我那時有一個夢想,就是特別想知道鄧麗君的模樣,那種期待,也許和今天的追星族是一樣的心情。那時很難見到一盤原裝的盒式磁帶,所能見到的,都是轉錄過來的,那時,轉錄鄧麗君的磁帶,是青少年的時尚。
流行文化的發展,到了今天,已非當年可以想象。我這個年紀的人,對於今天的大眾文化,已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但對於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想,我還有一些懷念。後來也看到了鄧麗君的照片還有她的傳記。與如今的明星相比,鄧麗君也早已是一個過時的人物了,她本來也不是什麼美人,但她的歌聲非常迷人。
在當代中國的文化史上,鄧麗君恐怕不只是一個歌星,或者説,她的意義遠非今日那些走紅的歌星可比。鄧麗君的歌聲,實際有一種延續中國30年代流行歌曲的風格,她常常讓人想起周璇、白光她們,後來我還了解到,有些上了年紀的人也非常喜歡鄧麗君,比如過去《讀書》雜誌的沈昌文先生就是一個。鄧麗君生長的地方,是延續中國30年代文化的,不像我們這裡,沒有了那種文化的土壤,像鄧麗君唱的那些宋詞歌曲,至今還讓人回想。鄧麗君始終是憂鬱的,她的歌聲是有關愛情的,但多是惆悵的,哀怨的,雖然是通俗的,但我們還很難説她膚淺,她的歌聲總有人喜歡聽,這很不容易。今天的歌星,很難有她那樣的幸運。
給《人民日報》理論部投過一次稿
1980年,我進入山西榆次市晉中師專英語專業讀書,雖然讀的是英語,但我對這門專業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三年後勉強畢業。
我在師專讀書的時候,最關心的還是發生在北京的那些政治變革。當時21歲,像所有大學生一樣,張著一雙迷茫的眼睛,對周圍的生活充滿好奇。那是一個有熱情的年代,理想主義是青年的普遍氣質。我雖然是一個讀英文的學生,但英文在我的學習中幾乎沒有什麼位置,那時我對文學著迷,一心想成為一個作家,但同時對政治也保持了極大的興趣。也許因為自己是一個“右派”的後代,所以對生活中的政治變化很敏感。我在中學時候,就對北京西單民主墻非常關注。可惜,生活在中國北方一個小城市裏,我只有觀望的條件。
我到師專讀英文時,英語遠不像今天這樣為所有的大學生所重視,我那時是因為數學不好,不能選擇中文系,才去讀英文的,當時上英語專業的人可以不算數學分數,我也只學了一年英語,就勉強上了師專。我上的這所學校,嚴格説不能算是大學,因為剛剛恢復,幾乎沒有什麼辦學條件,學校只有一座教學樓,老師都是從中學調上來的,多數是一些名牌大學的學生,但因為在社會底層生活多年,他們早沒有名牌大學學生的自信和傲氣了,長期的中學生活,使他們變得特別謹小慎微,學生遠比他們富有熱情。
我在這裡遇到過一個教政治的老師,他叫黃學詩,是北大哲學系的畢業生,後來他告訴我,他和美學家葉朗是同班同學,因為是“右派”,我對他有天然的好感。他不是一個會講課的人,思想也不是特別開放,但因為經歷的關係,他在課堂上對於當時的政治偶有涉及,特別是對毛澤東的評價,他常常有一些讓我感興趣的看法。
上世紀80年代初期,在我人生中是非常平淡的,沒有戀愛,也就無所謂失戀;從來沒有想過考研究生一類的事,也就無所謂失望;除了祖母的去世讓我多少感到一點人生的無奈外,我實在想不起什麼特別有印象的事。我也沒有寫日記的習慣,想來想去,覺得有一件事可能還是有意義的,就是我在這一年給《人民日報》理論部投過一次稿,結果當然是稿子被退回來。20多年後回憶,我以為這件事在我一生中還是有意義的,可以説,我的青春在那一年提早結束了,不是説我以後成熟了,而是以後我更是什麼都不相信了,我只相信我自己。
可能是因為在政治課上聽過黃先生一些對領袖的分析和評價,加上自己家庭的一些遭遇,我當時對領袖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1982年,雖然民間思想特別活躍,但在官方的意識形態裏面,對於領袖還是不敢有另外評價。
説來也奇怪,那年夏天,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看到一本普列漢諾夫的《論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因為書不在手邊,這個書名可能不是特別準確。這是一本文件形式的小冊子。我那時有很強的好奇心,就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把這本小冊子仔細看完了,當時感到特別興奮。
我對當時流行的一些説法本來就不相信,看了普列漢諾夫的書後,就更不再相信了。普列漢諾夫的這本書,我當時以為自己看懂了,因為這不是一本很複雜的書。我以後再也沒有重看這本書,但我記得他在書裏非常明白地説明了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還用符號列了公式,這個記憶特別強烈。他的意思是説一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不是絕對的,也不是不可替代的。他好像説過這樣一個意思,就是一個位置如果被甲佔據了,那麼就把另外一些人的才能轉移到別處了。看過這本書以後的突出印象就是:沒有什麼不能替代的人,也就不能有什麼個人崇拜,大概就是這麼一個想法。
因為平時有很強的寫作慾望,我就以普列漢諾夫文章為依據,還結合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沒有毛主席也會有新中國》,然後把文章直接寄給了《人民日報》理論部。那時寄出去一篇作品,最大的願望就是期待有一天能在報上看到自己的文章,現在想來這很可笑,但當時就是那樣想的。文章自然是不會發表了,過了一個多月以後,我收到了《人民日報》的退稿,記得裏面是一張鉛印的退稿單,我估計,一個讀者的來稿,當時《人民日報》理論部恐怕根本就沒有人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