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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碧波:名士風流陳漢元

發佈時間:2012年11月24日 16:42 | 來源:CNTV

我初次見到陳老爺子,是在1994年秋天。

那是1994年10月,中國紀錄片學術委員會第二次學術會議在銀川召開,由寧夏臺承辦。在我的印象中,那是紀學會最成功的一次會議,可以説是空前絕後。組織會議的靈魂人物是寧夏臺的康建寧,人稱康大爺。康大爺當時邀請與會人員的標準不是按電視臺分配名額,而是指著人邀請,誰有好作品就邀請誰。於是,就對直把會議開成了群英會,高峰、魏斌、王海兵、陳曉卿、高國棟、祝麗華、劉景琦、章琨華、王海平、王子軍、沈蔚琴等一大批中國紀錄片的中流砥柱都在會上,《龍脊》、《壁畫後面的故事》、《大紅棗兒》等一批里程碑似的紀錄片也是在這個會上首次亮相。我因為拍過一條四分鐘的短片讓康大爺覺得孺子可教,所以也榮幸地受到邀請,趕上了這次盛會。

一部片子又一部片子,一場討論又一場討論……每天的會議就這麼沒日沒夜地開著,看得昏天黑地,看得熱淚盈眶,沒有人私自逃會,也沒有人勾引女導演,每個人都那麼投入、那麼真誠,那麼把紀錄片當回事。我當時是會上年紀最小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是陳曉卿),完全是個小屁孩兒、青溝子,對這些大師和他們的作品崇拜得不得了,經常尿脹了都不敢出去,生怕漏看一個鏡頭漏聽一句話。直到今天我還保存著那次會議的筆記本,上面記著康大爺的一句名言:《資本論》最深刻,黃色錄像最好看……

就在我的崇拜快到高潮的時候,高潮真的來了——會議快結束的那天下午,會議室的側門突然大開,門外長長的走廊燈火輝煌,一個瘦巴巴的老頭在一群衣著光鮮一看就很體面的人群的簇擁下,面帶微笑向會議室走來,全場起立,掌聲雷動……我師傅王海兵一面鼓掌一面給我説:最大的腕來了!我傻乎乎地睜著迷茫的小眼睛看著這瘦小的老頭和周圍熱情澎湃的大腕們,崇拜的高潮噴薄而出,覺得這老頭的身上仿佛散發著金光,身後似乎疊化著一輪紅日,遠遠地好象有高亢的信天遊飄來:山丹丹那個花開紅艷艷……

小老頭在主席臺落座以後,我師傅悄悄地給我説:這就是陳漢元!

當時我剛剛入道,哪曉得啥子叫陳漢元?所以就繼續睜著迷茫的小眼睛看著我師傅。於是,我師傅就以他幾十年如一日的耐心給我細説陳漢元:原中央臺副臺長,現在是電視劇中心副主任,紀學會的會長……《收租院》、《雕塑家劉煥章》、《話説長江》、《話説運河》、《河殤》……最後,我師傅謙虛地説:老爺子從來沒給人寫過評論文章,我的《藏北人家》出來以後,他給寫了一篇,是唯一的一篇……幸福之情,溢於言表!

那是一個個崇拜崇尚作品的年代。陳漢元的這一串作品,砸得我暈暈乎乎的,於是仔細端詳起坐在主席臺上的陳漢元來:瘦精精的、乾巴巴的、兩個眼睛賊兮兮的,橫看豎看都不象好人。突然掌聲又起,原來該他做總結發言了。於是,身為中國紀錄片學術委員會會長的陳漢元,代表組織講話了:

前幾天我回上海參加了中學的同學會。其實這段時間我很忙,但為什麼要去呢?我是想去看看我那中學時代的夢中情人現在如何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風韻猶存哪……

老爺子的這幾句話一講,全場掌聲雷動!要知道,九十年代中期遠不如今天開放,嚴肅、沉重、板起面孔訓人是那個年代的主色調。他老人家此生動和個人化的語言,在一個全國性的學術會議上講出來,立即激起了強烈反響,全場大腕的情緒都被煽動起來,立起耳朵聽他講:…什麼是精品?又好看又深刻就是精品,如果要排序的話,第一是好看,第二是深刻…“好看”、“深刻”,是當時討論的關鍵詞,圍繞這些概念,各種觀點都有,比如康大爺説“深刻是最重要的。要説好看,黃色錄像最好看…”,我師傅説“片子不同要求不同,有些要深刻有些要好看…”。陳漢元的這幾句話,就是針對大夥的討論説的。後來我在歐洲在美國在澳洲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見過了各種各樣的洋大腕談紀錄片,都沒有他的這句話給我的印象深。

現在有的人拍片子,沒有思想沒有創意,只知道記錄不知道提煉,我把這種人叫做跟腚派…見我的小眼睛又開始迷茫,我師傅就給我解釋説,北方人説的腚,就是我們四川人説的溝子,書面語叫屁股。“跟腚派”就是莫得想法、只曉得跟在人家溝子後頭瞎拍的意思。

那次會議就在陳漢元充滿娛樂精神的講話聲中結束了。記得余秋雨曾經説過一句話:學術會議就是為大多數人提供旅遊機會、為少數人提供成名機會的地方。陳漢元是早早就成名了的,在寧夏那次會上,我感覺他更加有名了,大家眾星捧月地簇擁著他,崇拜著他,他也樂在其中,享受著大家的崇拜與尊敬。

旅遊機會還是來了。會議結束後,寧夏臺組織大家到祁連山下去遊一個湖,湖的名字叫砂湖。一到湖邊,當地人就請陳漢元題字,老爺子欣然提筆:祁連山下一沙湖…剛寫到這裡,當地人就叫起來了:不是這個沙,是石字旁那個砂…當時是我心想,要換一張紙重寫了,誰知老爺子還是繼續寫下去,寫的內容居然是:哦,是砂呀…

後來我師傅告訴我説,陳漢元的老家,是出唐伯虎那種才子的南方,不是我們這種被叫做“蠻夷之地”的南方。他在上海讀的大學,畢業的時候原本是分配到四川當中學教師、對直來教育我們的,誰知還沒來得及報到,就被改派到中央臺了。從那以後,就在中央臺以文采璀璨而著名,拍了一大堆優秀節目,間接地教化著我們四川人民。説起來,他在學術上的起飛還是基於四川,文革中他以《收租院》拔地而起,著名的解説詞“鬥啊鬥,吃人的口……”被列入小學教材,被四川乃至全國的小學生傳誦。他自己也拍而優則仕,官至副臺長,後來因《河殤》而被降職。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基本上已是閒雲野鶴了,幸虧還有紀錄片這片天空讓他翱翔。

寧夏會議以後大約有五、六年時間,中國紀錄片一天天走向高潮,熱火得很。每年,紀學會都要找一個杭州、廈門這樣的好地方開一次會,發一次學術獎。會長陳漢元,是大家當然的中心,他的講話,總是大家最喜歡聽的,除了歸納、總結、提煉、指導全國紀錄片的創作對大傢具有現實意義以外,他的語言也著實生動鮮活,經常以二黃二黃的男女關係作比喻,開啟大家的創作智慧。這樣的講話,是為廣大紀錄片製作人所喜聞樂見的,特別是我這種一身低級趣味的人,更是慶倖自己加入了紀學會,找對了組織。    
 
會下的空閒時間,他通常都和上海臺的劉景琦在一起,就象説相聲的搭檔,一唱一合,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現在已經很普及了的“賊心賊膽”之説,最早就是他説出來的:“我年輕的時候忙工作,有賊膽沒賊心,後來當了領導幹部,有賊心沒賊膽,後來有賊膽沒賊心,現在賊心賊膽都有了,賊沒了……”。還有對新提拔的領導幹部的朋友他告誡説:“當了領導,要管住三巴,別亂講話——管住上面的嘴巴,不要驕傲——管住中間的尾巴,當然,最重要的,是要管住褲腰帶下面那個什麼巴……”每次聚餐的祝酒詞,他的話也別出心裁:“祝大家身體愉快、精神健康”,説話的時候,兩個眼睛滴溜溜色迷迷地亂轉……

這個時候的我,依然是青溝子,是混在人群中的匪兵甲匪兵乙,跟老爺子説不上話,只能遠遠地象看神仙一樣地仰望著他,為他揮灑自如的幽默而癡迷,為他領袖群倫的風采而傾倒。估計老爺子也沒有注意到我,直到2000年匈牙利那次評獎。

2000年1月,我收到匈牙利國際視覺藝術節(MEDIAWAVE'2000- INTERNATIONAL FESTIVAL OF VISUAL ARTS)的參賽邀請,説是這個節將於5月在匈牙利的Gyôr舉行。於是我就把剛拍出來的一部長片《婚事》寄過去了,很快他們就回信説入圍了,邀請我去參加。但由於經費有限,他們只能負擔我在匈牙利的吃住行,國際機票要我自己出。鄙臺是小臺,經費從來就沒寬裕過,並且由於我以前多次出國都是老外全管,鄙臺當官的早已習慣了,所以這次是不可能給我出機票錢的。至於我自己,日子一直過得苦寒,哪還有這個閒錢?所以只好回信説片子參賽、我本人就不去了。執著的匈牙利人又回信説,國際機票你出一半我們出一半,還是請你來。想想一半的錢還是好大一個錢哪,我還是出不起!所以我最終還是沒去,只是片子參賽了。

六月份的時候,我接到時任北京臺總編輯的王惠的電話:你的片子得大獎了,是我上臺幫你領的。我一輩子代人受過,這是我第一次代人領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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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袁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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