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龐薰琹研究會成立，我想在座的都很激動。

       我第一次見龐老師是1957年。那時，龐先生很冤枉地被打成右派，情緒極其低沉。我們上他第一堂課時，見他是一頭白髮，眼睛看著天花板，他講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是一個好的藝術家。但是我們在想：他是一個很偉大的藝術家。

       我記得龐老曾講過一個故事，他在法國留學時，他畫的畫很好，然而有一次他開畫展，有一個法國很有名的評論家，看了他的畫展後對他説：您畫得非常好，但是您畫得像一個巴黎青年畫的畫，您對你們的祖國不了解，應該回國。他第二天就回國了。

       我覺得，在中國20世紀以來的文化發展史上，龐老都留下了很深的腳印，也是很艱難的腳印。我是他的學生，在我學畫的整個過程中，龐老的思想和他的人格力量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他是一個強有力的人，在被打成右派後，還是堅持他的理想。我覺得，在藝術教育上，他給我們後代立下了不可磨滅的功勳，應該從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發展史上看他的地位。他不單純是個工藝美術家，在中國近代美術史上，龐薰琹的地位，應該和林風眠是一樣的，他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先驅者。

       我們中國在最早接觸西方文化，對中國衝擊時，中國人是實行的“閉門”政策，對所有的西洋文化進行排斥。晚清時，對西方現代科學的無知，造成了很多的悲劇。

       緊接著是全盤洋化，認為所有洋文化都是好的，中國是這樣，日本也一樣。經過這個過程，然後再進入“洋為中用”階段。我相信在這樣一個歷史中，龐老是一個很好的思想家。

       到國外以後，我把西方現代藝術運動和中國的美術作了一個比較。在比較中，我對龐老的學術思想就理解得深一點。

       過去，我們的藝術教育，有很多的框框套套，沒有把中華民族文化作一個整體接受下來。我們在很多的藝術教育中把它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的，所以分了這麼多的係科，這麼多的派別，每個人只是繼承很小的一個傳統，很小的一個範圍。但是，龐老的思想則是要求我們繼承一個大美術，繼承整個中華民族文化，甚至世界文化。從這一點上講，龐老對我們很有啟發。

       我覺得每一個藝術家，要在20世紀立穩腳根，除了個人風格以外，更重要的是對美術的新開掘。從美學的角度來講，西方20世紀開始的現代藝術運動，一個很重要的觀點就是塞尚所提到的：不要畫眼睛看到的世界，應該畫心靈感受的世界。畢加索有句話，我覺得很妙。他説：我不要畫貓本身，我要畫它的微笑。貓的微笑就包含了美學的各種可能性，貓的微笑的確是奇妙無比。喜怒哀樂各種情緒、各種美學都可以在貓的微笑裏出現，雖然是抽象的，但是我覺得，這是對現代藝術學術思想上的一種開放。

       大家注意一下，20世紀的藝術大師的個人面貌，、個性非常清楚，而且一眼就可以看出。但是我們中國的繪畫就不然。我記得有一位美國教授對我們的全國美展，也很佩服，認為全國美展來自全國各地，可是簡直像一個人畫的，基本功能這麼統一！他的佩服是貶義的。作為一種藝術創作，他不能理解。

       龐老説過：“我要寫一本沒有人名字的中國美術史”。我覺得，這是很先行的。在西方，我看到很多美術館，介紹中國這一部分時，絕不僅僅是把文人畫挂在那裏，而是把中國所有的藝術統統擺在一個館裏，陶瓷、壁畫、彩陶等各種各樣。事實上，20世紀以來，我們中國藝術在國際上造成最大震動的，恰恰是秦始皇陵墓、馬王堆，還有敦煌壁畫。像雲崗石窟，希蓋羅斯到了雲崗以後，當時，中國很多官員陪同，他到那時就跪下來了。他説：在這樣偉大的藝術面前，人是不可以站著的。聽説，我們很多的官員都陪著他跪下來。所以中國藝術震動世界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藝術。

       像敦煌壁畫，那裏留下中國上千年的財富，我想那些創作者是一生心血在那裏，抱養宗教一樣的狂熱，忍受著人世間的艱苦在那裏創作，他們把生命獻給藝術，他們為什麼不是專業畫家呢？而我們的美術史裏記載的有些人可能是達官貴人，有的甚至是宰相，他們有權力寫歷史，他們可以記錄下自己，但敦煌壁畫創作者這些中國的中流砥柱，還有很多偉大的藝術都留不下人的名字，還被認為是“匠人”。所以在這一點上我認為龐老看得非常清楚，他要求我們繼承的是整個中華民族的傳統和精髓。

       另外，從龐老的學術研究中，我還有一點體會是：龐老非常強調民族化，剛才講的那個故事已説明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根必須紮在中國，但你的立足點必須站在世界。我覺得如果不把世界和中國文化作一個對比，就永遠搞不清中國文化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我記得龐老曾講過學習傳統要進去幾次，出來幾次。進就是講要學進去，學進去的目的，是為了出來，“出”就是創造，我們現在很多人是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中國的傳統文化、古老的哲學今天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世界範圍內産生著影響。我們研究龐老，是為了繼承傳統並努力發揚光大。我相信：通過研究會的成立，龐老在歷史上的地位會越來越高。

       （作者：丁紹光  著名美籍華人畫家，開創出聞名中國現代畫壇的雲南畫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