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暢銷圖書排行榜上時有陳丹青的新書,在紙媒、熒屏上也常見陳丹青的身影,公眾視野中的他,頭頂“作家”“公共知識分子”的帽子,早已不再僅僅是一個畫家了。他還畫畫嗎?
5月16日,由三木國際藝術中心策劃的陳丹青版畫展在北京“新光天地”展出,集中展示了他賴以成名的《西藏組畫》以及當年畫的速寫和草圖的版畫。用陳丹青的話説,這些作品及今想來“仿佛遠古的事情”,眼瞧自己泛黃脆裂的舊作變得這麼周正而清雅,心裏説不出的歡喜。
一襲黑衫,清瘦儒雅,有著明星人物的派頭和氣場,但同時有點狡黠,有點激憤,有點無奈。對於記者的疑問,陳丹青坦言,自己其實一直在畫畫,最近在畫寫生,“在恢復狀態”。
問:你之前説過不辦個展。做這次展覽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要做版畫?
陳丹青:近一兩年,我幾乎天天在畫畫,但是我不展出,也不發表。這次展覽也不是有計劃的。3年前,天津美術學院版畫工作室提議要把我的《西藏組畫》和素描全部製成版畫,為了套色準確,兩位老師還專門從天津來了三四趟。這些版畫用的是法國的紙、比利時的機器,效果精準、技藝精良,我用速寫擱在版畫旁邊對照,幾乎分不清原件和版畫的區別,我甚至願意説:超真跡一等。準確地説,這是他們的展覽,而不是我的展覽。
沒有誰規定只能做油畫或版畫。畢加索主要做油畫,但他同時也做雕塑、陶瓷,做插圖,也做通常意義上的版畫。其實不止畢加索一個人這樣做,據我所知,西方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當代藝術的很多大家都做版畫,都有自己的版畫工作室。在歐美沒有“油畫家”這一説,他們統稱畫家。只要你是畫家,你就會好奇各種工具,水、蠟、油都要試試,碰上幾個大家,他都能做出好東西來。
中國的美院教學裏有一個係叫版畫係,搞當代藝術的很多是從版畫係畢業的。國外的情況和我們非常不一樣,這個學期你可以學油畫,另一個學期你可以到版畫工作室,沒有一個人説我是版畫係畢業的,或者我是油畫係畢業的,因為在國外並沒有“版畫係”一説,只説畢加索的版畫、安迪 沃霍爾的版畫、大衛 霍克尼的版畫。版畫是跟人走的,而我們這裡是人跟版畫走的。在國外,每個畫家都做版畫,比如畢加索一輩子做的版畫有上千張。在中國,一個油畫家會説我不做版畫,好像版畫是低一級的藝術。
國內當代藝術圈比較活躍的人,很多是版畫係畢業的,比如方力鈞、徐冰、王華祥。出身版畫的學生後來去畫油畫,為什麼比油畫係的強?油畫係近二三十年的教學有很大的問題,只教你技巧,其實不教你怎麼畫畫。所謂畫畫,在我看來,最需要的是組織能力和想象力。油畫教學在強化油畫這個畫種的同時,把畫種變得比繪畫本身還重要,但版畫教學不是這樣,做版畫需要組織,首先要學會設計,要畫宣傳畫、連環畫之類的東西。
現在最牛的藝術家蔡國強、艾未未是舞美係畢業的,搞舞美以前是畫布景的,被人家看不起;其次厲害的是版畫畢業的,比如剛才提到的方力鈞、周春芽、王華祥。油畫我不覺得這些年出了特別了不起的人,除了劉小東,但他只是個個例。我不想貶低油畫係,但我自己就是油畫專業出身的,我想可以這樣説。
問:前不久,你和學生翁雲鵬合辦了一次展覽,媒體的報道很多。年輕畫家現在很難冒頭出來,原因是什麼?
陳丹青:聽説陳丹青辦展覽,媒體都會來;翁雲鵬是誰,大家都不去,這個世道就這麼勢利。所以我只能帶帶別人,陪他們,做個託兒。這些年我僅有的幾次展覽,都是跟別人一起辦,不管在哪,在小畫廊、在弄堂裏都可以。陪老朋友是為了友誼,陪學生是為了給他們一個機會。
我年輕時趕上“文革”,老的都被打倒了,那時的年輕人機會比現在多得多。我二十幾歲的時候,不看五十幾歲人的作品。如今,國家養著很多畫家,五十幾歲的人霸佔著美術界,目前所有重要的輿論資源都被我這代人把持著,機會根本輪不到年輕人。
我在清華美院的好幾屆學生,有些窮得要死,沒有工作,大概是教教考前班,但還在畫畫,我想就是因為喜歡。當年,我在紐約的馬路邊畫像,畫了將近3年,因為我不願意跟畫廊合作,跟畫廊合作我就得畫西藏,簡直煩死了。我得養家,付房租,所以只能去馬路邊畫像。但是美國沒有一個人會抱怨這樣對藝術家不公平。我窮的時候,從來不埋怨別人不同情我。我們有一個誤導:藝術家是一個前途無量的行業。其實,從事藝術應該像國外那樣,社會不要管他,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如果這裡面出現一個天才,商人自然會捧他,社會也會捧他。但是,國內目前做不到。
我勸年輕人不會説要追求藝術、追求理想,因為生存最要緊,首先要自食其力,再談藝術和理想。
問:油畫家、國畫家是國內美術界的區分。據我所知,你很喜歡中國的傳統繪畫,曾經用油畫臨摹過董其昌的作品。作為一個畫家,你怎麼看當下的國畫?
陳丹青:當代國畫有一個傾向我是蠻肯定的,就是開始大規模和傳統銜接。不像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年輕的時候,國畫家一直試圖創新,想弄一種新國畫,畫高壓電線、人民公社、社員等等,山水畫、花鳥畫、仕女畫、鬼怪畫這些傳統類別都消失了。現在的年輕畫家注重跟傳統銜接,這個傾向是對過去100年文化激進主義的一種反動。中國畫是一個太穩定、太成熟的系統,你既不能從裏面再演繹出一個新的系統,又不能完全背叛它,因為它太強了,就像古典音樂一樣。中國畫規定了就是毛筆、墨汁、宣紙三樣東西,那些原則都在古人那裏,今人不能太猖狂。你很難超越它,你只能慢慢讓它發生新的變化。
問:你的幾本書都很暢銷,為何將主要精力轉向寫作?
陳丹青:寫文章是別人要我寫,畫畫是我自己要畫。其實,除了《紐約瑣記》,此後回國出版的《退步集》一路到現在,都是媒體要我寫的,或是訪談,或是專稿,或是為同行幫忙寫序,寫到一定字數就湊齊出版。人家以為我一天到晚在寫,實際上我沒有主動寫過一本書。
責編:鄧莫南